第二十八章 父親的信

紐約下城東區

1943年12月

尤岱餓極了,他渾身已沒了感覺,只是下意識地在曼哈頓街頭拽動自己的身體走著,在街門口和小巷口尋找著可以棲息的地方。他從來沒在一個地方待得很長,因為總會有噪聲、燈光或者什麽其他的聲音嚇到他,他撒腿跑掉,緊緊抓著懷裏幾件破舊的衣服——那是他唯一的財產。除了伊斯坦布爾,他對家的感念就是和家人一起待的那個藏身所。對於一個小孩來說,紐約的混亂、噪聲和強光都像可怕的叢林,到處充滿了危險。他從公共飲水池喝水。有一次一個喝醉了的乞丐抓住了孩子的腿。後來一個警察把他叫到一個角落,警察的制服令尤岱想起那些到拉斯法官家裏搜查的怪物,他趁警察不注意逃走了。

這是尤岱來到紐約的第三天。午後的太陽暖暖地照著。又累又餓的尤岱在布魯米街道旁一堆臟兮兮的垃圾箱邊坐下來,他走不動了。上面一些房子裏,充滿了鍋碗瓢盆的聲音,那裏有色情交易,有生活。尤岱一定是昏過去了,當他醒來的時候,有個東西正在他臉上爬。他在睜開眼睛之前就知道那是什麽了。老鼠不在乎,正大搖大擺地爬向一個倒了的盒子。盒子裏有些幹面包的味道。那是很大的一塊面包,太大了老鼠扛不動,所以它就用牙貪婪地咬起來。

尤岱爬向盒子,抓起旁邊一個空罐頭,他的手因為饑餓而顫抖。他把空罐頭扔向老鼠,可沒打中。老鼠很快看了他一眼,然後繼續咬著面包。尤岱又抓起一把破雨傘把兒沖老鼠揮動。老鼠終於被他趕跑了。

孩子拾起發黴的面包。他饑餓地張開嘴,但立刻又閉上了,他把面包放在自己腿上。他從臟兮兮的包裹裏他掏出一塊布,蓋上面包,然後感謝上帝給了他這個禮物。

“Baruch Atah Adonai, EloheynuMelech ha-olam, ha motzee lechem min ha-aretz.”

在小巷裏剛才有一扇門開了。一個老拉比[1],看到孩子和老鼠爭鬥的全過程。孩子並沒有注意到他。當他聽到尤岱饑餓的嘴唇在說著為了面包而感謝的話語的時候,一滴淚從他臉上落下來。他從沒見過這樣的場面。這種對信仰沒有絲毫懷疑的精神。

拉比看著男孩子很久。他的禮拜堂非常窮破,維持的錢都很困難,所以他自己都沒想到他會下決心。

吃完面包,尤岱立刻睡著了。在一堆腐爛的垃圾旁邊他睡得很香。直到他感覺有人把他抱起來走進了禮拜堂。

老舊的爐子也可以把寒冷再趕走一個晚上。然後我們再走著瞧。拉比想。

當他給孩子脫去臟衣服,蓋上唯一的毯子時,拉比發現了一張藍綠色的卡片,那是尤岱進入愛麗絲島時簽證官頒發給他的。卡片上孩子的身份寫的是雷蒙德·凱因,在曼哈頓有家。他還發現一個信封,上面用希伯來文寫著:

給我的孩子 尤岱·克翰

到成人禮時再打開看(即1951年11月)

拉比打開信封,希望能給自弄清孩子的身份帶來一些線索。當他讀信的時候,他震驚了,也很疑惑,但是他也確認,這是全能的神引導這孩子來到他的面前。

屋外,大雪開始下起來。

約瑟·克翰給兒子尤岱的信

維也納,1943年,2月9日,星期二

親愛的尤岱:

我匆匆寫了這封信,希望你能感受到我們的愛,填補你的空虛。我從來不善於表達自己的情感,你母親很清楚。自從你出生,我們就擠在有限的空間裏,像坐監牢一樣。我從沒見你在陽光下玩耍,這讓我感到悲哀,也許你永遠不會了。永恒的主把我們放在這裏受到試煉,我們已經無法忍受了。你自己決定吧,是否要完成我們沒有完成的使命。

一會兒我就要去尋找你的哥哥。也許我們不會回來了。你媽媽不聽我的勸告,我也不會讓她一個人去。我已經感到我是在走向死亡。當你讀這封信的時候,你就十三歲了。你會問自己,是什麽讓你的父母中了魔一樣要去走向敵人的懷抱。這也是我寫這封信的部分原因,讓我自己明白我自己。當你長大了的時候,你會懂得,有些事你必須去做,雖然這些事也許會給你帶來災難。

時間來不及了,但是我必須告訴你一些重要的事情。幾個世紀以來,我們的家庭成員一直是一個聖器的守護者。那就是你出生時拿出來過的蠟燭。經過了很多不幸和顛沛,現在那是我們家唯一一件值錢的東西了。這也就是你媽媽逼我要拿這個救你哥哥的原因。她想冒險一試。我們賭上自己的性命,其實毫無價值,但是我也不在乎了。如果不是你可以留下來,我也不會這麽做。我相信你。我很想告訴你為什麽這個蠟燭這麽重要,但實際上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確保蠟燭的安全是我的使命,然後一代一代傳下去。這個使命我不能完成了,這一生我有很多失敗,包括這個使命的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