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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有兩天就出院了,離完全自由還有四十八小時。

博士說,我已經不用再作測試了,腦已經痊愈。聽醫生下這樣的結論,作為病人的我心情大好。但不能否認,在高興的同時,仍有巨大的不安像霧一樣籠罩著我的心。我知道自己做的手術意義重大,難道這樣就行了嗎?我覺得似乎有什麽重要的東西被忘記了。

但我的確覺得健康狀態沒有問題,特別是體力,比住院之前要好得多。這是因為最近的活動範圍在擴大,每天去一次外科病房的地下健身中心。最初我被帶到那裏,是作為功能訓練的一個環節,等明白了沒必要進行那種訓練之後,我只是在那兒補足運動量。住院期間的飲食也起了作用,讓遭遇事故前略顯臃腫的肚子沒了贅肉。以前我沒怎麽正式參加過體育鍛煉,從不知道鍛煉身體會讓人如此心情舒暢。但有了充實感之後,有時候心裏也會有陰影,覺得自己在害怕什麽。究竟是什麽呢?

出院之前,阿惠給我帶來了新衣服——橘紅色的針織衫。被送到這兒的時候,我穿著襯杉和毛衣,可如今已經是夏天了。我謝過阿惠,問她:“媒體那幫家夥消停了嗎?”

“嗯,見不太著了,還是記者招待會後那陣子最嚇人。”

“給你們添麻煩了,出了院,要馬上去向大叔道歉。”

“沒事兒,又不賴你。”阿惠微微一笑。

上周在醫院的會議室舉行了記者招待會,在記者們保證不拍照、不實名報道的條件下,我也參加了。現在我出席這種公開活動一點兒都不害怕,這在以前是沒法想象的。

堂元博士回答了技術性問題,以及今後的展望之類的問題,之後,記者們將焦點對準了我。提問的是個和我年齡相仿的年輕女子,長著一張理性的臉。

第一個問題是:“感覺怎麽樣?”我回答:“很緊張。”不知道為什麽,大家都笑了。

“有什麽異樣的感覺嗎?”女記者恢復了認真的神情,繼續問。

“沒有。”

“不會頭疼什麽的嗎?”

“不會,感覺好極了。”

女記者點點頭,心裏充滿好奇。我發現其他記者的眼神也不像是在看采訪對象,而像是看到了新展品的觀光客。

被問到現在的心情時,我回答非常開心,然後向堂元博士和其他救了自己命的人衷心致謝——這是我的真心話。

“你怎麽看那次事故?”

“事故?”

“對啊,你無端遭到槍擊那件事。”女記者兩眼放光,很多記者也紛紛往前探身。

“關於那個嘛——”我咽了口唾沫,環視大家的臉,“我現在還什麽都回答不了,想再花點時間慢慢想。”

這個回答明顯讓他們希望落空,提問者的眼裏滿是失望和懷疑,“這是什麽意思呢?你一定憎恨案犯吧?”

“當然。”

他們露出了“果然如此,早這麽說不就行了”的神情。她接著問:“還有什麽想法嗎?”

我只能閉嘴。憎恨案犯和對事情的看法完全是兩碼事。我對該案的過程基本上一無所知,對不清楚的事情發表感想,難道不需要花時間慢慢思考嗎?一兩周的時間是不夠的。

我這麽想著,但什麽都沒說。女記者開始問堂元博士別的問題,針對我的提問時間結束了。第二天的報紙稱我是這麽說的:“案犯可恨,別無他感。”

發布會後,記者們的采訪攻勢持續了很久。他們捕捉不到新線索,就開始侵入我的生活圈。不知是從哪兒探聽到的消息,他們擁到了阿惠上班的新光堂,幸好他們還沒嗅出我和阿惠的關系。

“雖沒提到阿純的名字,這樣也等於是沒有隱私了。”

“沒辦法,這也不是從現在才開始的。”

“可我還是有點兒擔心你出院之後的事。”阿惠拿起素描本,翻開,看到裏面畫的十三張素描全是自己的臉,翻著翻著臉就紅了。

“真想早點開始正兒八經地畫畫。”我說。

“再過兩天就可以盡情地畫了。”

“對啊,模特兒又是現成的。”

“裸體的可不行哦。”阿惠調皮地瞄了我一眼,重新去看素描本,然後歪了歪頭。

“怎麽了?”

“嗯,也沒什麽啦。”阿惠把素描本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我覺得你的筆法和以前相比稍有變化,前面幾張還不覺得,越到後面越明顯。”

“哦?”我拿起素描本從頭開始重新看了一遍,完全明白了她的意思,“還真是。有點兒變了,線條好像變硬了。”

“是吧,把我的臉畫得棱角分明,很棒。”阿惠看起來挺高興。

我想起了昨天晚上堂元博士的樣子。他看到素描本,一定要復印一份作為資料。當時博士依然是一副研究者的目光。但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他似乎和往常有點不同,像在忍耐著什麽似的皺起眉頭,表情甚至有些悲傷。我問他怎麽了,博士回答:“沒什麽,你能恢復到這樣真是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