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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院三天後,我決定去上班。本想再歇幾天,可在家也無所事事。還有,媒體的電話總是不期而至,上電視、座談,甚至還有人問我要不要出書。真想怒吼一聲“我不是擺設”。得控制住情緒去一一回絕,弄得我筋疲力盡。

所以我想提前去上班,可今天早上醒得很痛苦,又做了那個腦袋被打穿的夢。現在記憶已經不會模糊了,可剛起床時還是頭重腳輕了好一陣子。出事以來一直沒變的是,早晨照鏡子時我總會緊張,覺得鏡子裏出現的是陌生人。

我在洗臉台前洗臉,對著鏡子點點頭,暗道:“這是自己的臉。”但還是覺得哪兒不對勁,這真令人不安。

我想起了昨晚的事。在一瞬間——即使一瞬間也不行——我覺得阿惠的雀斑很醜。不該那麽想的。

她不經意間說的話也在我腦海裏揮之不去——“要是把腦全換了呢?那樣也還是你嗎?”

不對,那樣就不是我了。復雜的道理我也不懂,但我想,現在認為我是我自己的心,是由腦支配的。如果腦換成了別的東西,我的心也就跟著消失了。

那麽,像這次手術一樣,一部分起了變化的情況會如何呢?現在我腦裝裏裝的腦,和遭槍擊前的腦無疑不能等同,這樣的腦所支配的心,能說和我原來的心一樣嗎?

我弄不明白了,頭也有點疼。

我用水洗洗臉,又一次看看鏡子。這個問題就別想了吧,它只該被放入奇怪的潘多拉盒子。一定有辦法說清楚的。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我還是原來的我,抱著阿惠的感覺也和原來一樣。

忘了雀斑的事吧。

上班後,我先去了班長那兒打招呼,然後和他一起去了車間主任和制造部長那兒。看到我,上司們的反應大同小異——先是滿臉吃驚,接著懷念似的眯起眼,然後開始說話,語氣聽起來簡直像是每時每刻都在為我擔心,但他們在我住院期間沒有捎過一句問候。

一通招呼過後,我和班長來到車間。拉開一道隔音門,各種噪音直飛過來:旋盤、球盤的馬達聲、升降機上下的聲音,還有臭味:溶接機發出的氣體、金屬和機油的臭味。

這個車間裏的工人根據客戶的要求對各種產業機械進行組裝和調試。車間裏幹活的多達數百人,我所在的制造服務班連班長在內共有十二人。

到了我們車間,班長把大夥兒叫來。他們像是馬上注意到了我,小跑著聚了過來。

班長說話的時候,我挨個看大家的臉。只不過三個多月沒見,看樣子像是發生了很大變化。每張臉都毫無生氣缺乏活力。那幾個經常挖苦我的老員工,我簡直懷疑他們是不是哪兒病了。

我向大家道歉休了這麽久的假,稱自己的身體已經完生復原,請大家不用擔心。我想大概大家都知道腦移植的事,就沒有提上午我的任務是給葛西打下手,修理調試新型溶接機,目的是回憶工作要點。剛開始我有些困惑,但馬上就想起了順序。

午休時我和葛西去了職工食堂。坐下後,葛西問:“你覺得車間氣氛怎樣?”

“還不壞,不過有些失望。”

“失望?什麽意思?”

“工人們的勞動欲比想象的還差。可能因為離得遠才看得清吧,大多數人懶懶散散。這樣拿工資的人,沒資格對上頭的不良行為發怒。”

“真不留情面。”葛西看起來不太高興,“這話在班裏其他人面前可別說啊。”

“我沒想說,別人聽到了也無所謂。本來就是嘛。”

葛西拿著叉子的手停在半空,一副看到了討厭東西似的表情。

第一天工作結束後,回家路上我順便去了趟書店。阿惠系著圍裙在屋子裏等我。滿屋肉醬的味道。聽說我上班了,她有些吃驚。

“你不在家我很擔心。你不是說明天去上班的嗎?”

“還是早點去上班好。”我沒有細說,不知道該怎麽說。

“你買了什麽書,我能看看?”阿惠看著書桌上的袋子問,還沒等我回答就打開了,“什麽呀這是?不是繪畫書嘛。《機械構造學》和 《最新設計思想》?買這種書真是難得。”

“好歹我也是技術員嘛,得經常補充專業知識。”我嘴上這麽說,可去書店率來是為了買繪畫書,晃來晃去卻在工學相關書籍前站住了。專業書籍資料汗牛充棟,看著它們,我心裏一沉。信息如此之多,自己卻從沒想過拿來用一用。等回過神來,我發現自己正拿著兩本書排在收款台前。說來確實丟人,這是我第一次買有關工作中如何自我開發的書。

排隊付錢時我瞥見了前面學生模樣的男孩手裏的書,一本是關於如何不讓女孩子討厭,另一本的書名是“向父母騙錢的方法。”兩本書的封面上都寫著大大的‘漫畫圖解”。這學生究竟到什麽時候才會意識到自己在浪費寶貴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