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李麗蘭說到這裏,一陣心酸,眼眶紅了,咽淚不語。

程科長看到李麗蘭悲戚感傷,出於真情,內心對她更生好感,便安慰說:“麗蘭,你別難過,你要知道,馬大太是個女中豪傑,樂觀主義者,她對人生看得非常透徹,對於死,她並不感到那樣可悲。”

這時,李麗蘭拿出手帕,邊指眼淚邊答道:“對,她自知必死,但是,她對於死始終沒有流露出一點悲哀和恐怖的神情。”

李麗蘭深深籲了一口氣,又說道:“受恩必報,施惠莫忘,這是做人的道理。除了父母的,我平生受過兩個人的恩惠,一個是我的恩師,一個就是你。而我的師父沒受過我一點報答就死了,我心裏感到非常內疚和沉痛;所以我對你總是感到能報一分,心裏就安樂一點。”

程科長聽了,異常感動,為了不讓李麗蘭過於痛苦難受,他故意逗說:“你怕我馬上死了,來不及報答,所以你今天便把魚和熊掌一起端來,免得我抱恨九泉!對嗎?”

李麗蘭聽了破涕為笑,鼓著嘴巴嬌嗔道:“不許你亂講,我老早對你說過,二者不可兼而得之。”

她喝了一口茶,恢復了常態,繼續說下去……馬太太到我家裏,氣色很不好,她對我說,她的病已經無可換救了;但是她始終不說她患著什麽病。我遍訪名醫,為她醫療,醫生來了,她付了一筆厚儀,就婉言辭退了他。

一天,鄰裏介紹一位遊方醫生,據說這位醫生脈理精通,一按脈搏就可斷定病者死生,百無一失。我就請他到我家裏。

這位醫生年已七旬,老態龍鐘,形狀古怪,經常閉目,好似瞎子。醫生來時,馬太太笑著,不肯給他診斷。我堅請,她固辭。最終我讓步說,只求讓醫生按一下脈,不診也和以。

馬太太被拗不過,接受了。這位老醫生開頭一言不發,三個指頭按著她的脈搏,閉目沉思猶如神睡。切有一個時刻,突然瞪了兩眼,直視馬太太,目光灼灼有神,欲言還止。

馬太太縮回右手,笑對醫生說:“老生休言!你是個天下名醫,我達人知命,彼此心照不宣可也。”

老醫生在驚奇之下,邊稱不敢,不敢!馬太太拿出厚儀送他,他堅決不受,悵悵而退。

到了客廳,我急切追問他;“醫生,究竟我幹媽得了什麽病,能醫得好嗎?”

他像著了魔一樣,一再搖頭嘆息,喃喃自語道:“斯人也,而有斯疾焉!她是奇人,可惜可惜!你媽病在心,要防其突變。其實,她本人的脈理比我更精通,她的病,她自己知道得非常清楚。目前,你盡量給她歡心,以盡子職,暗中準備後事。”

我聽了,心如刀剮!

醫生去後,馬太太對我說:“該知道,醫藥無法挽救我的生命了,我病在心。年輕時,我對醫學有過研究,曾經想當醫生。不過我看許多當醫生的人,年輕的時候都是苦守過的。

一般人的心理,總認為年輕的醫術餞,臨床經驗不夠豐富,所以病家多求醫於老的。因此許多年輕的醫生門庭寂寂,收入有限。到了他成名成家的時候,年紀已經老了,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這有什麽意思呢?古語說:醫怕年輕妓怕老,就是這個道理。所以,我不想做那個妙手回春的生意,寧可幹這個妙手空空兒,雖然同是妙手,其技術在於三個指頭和兩個指頭的不同而已。”

她說:“剛才那位醫生是天下名醫,名叫施一帖,外號‘一見愁’。本來醫生看病著重望、聞、問、切四字,他特別精通脈理,著重切氣開頭不望、不聞、不問,一接觸病人,即按脈搏。低頭沉思,如睡如癡,切後也不看病人,馬上開方,一帖即愈。如果切後,認為病人膏育 無可救藥,斷定死症,他就會突然瞪目,對病人直視,那就說明病者此命休矣,所以外號‘一見愁’。”說時她神情自若,好像對小孩講故事一樣。

當時我心亂如麻,她反而安慰我說:“麗蘭,安靜一點,不要難過,每天給我定量的鴉片,麻醉我的神經,興奮我的精神,這就夠了。你天天陪我一起聊天談心,這不更好嗎?何必那樣庸俗,把死看得那樣恐怖!”我無可奈何,只好依著她。

她說:“人是感情的動物,最怕情感牽連太多,死時痛苦更深。比如說,我現在臥病在床,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如果床前坐著白發的慈親和年輕的妻子,環繞床邊的還有黃口小兒。

我心裏就會想,我一旦氣斷了,哀哀數口,何以生存?我死後將會演變成:我死夫再婚,老母無人贍養,兒女孤苦伶仃。這樣死別生離是人生最悲痛不過的。現在我孑然一身,無牽無掛,死不過是長期的休息,沒有什麽痛苦的。其實我現在心力已竭,也應當長期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