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第2/3頁)

於是,大家說到自己時都以“我……”來開頭,聽起來溫文爾雅。可我一不小心就說“俺……”,結果招來大家的一通嘲笑。

在千鳥旅館,員工們對來自本縣的客人可以使用方言,而接待近縣以外的外地客人時,老板要求必須使用標準語。

可是信子跟客人熟絡以後,聊得投機時常常會忘了規定,冒出本地的土話。這種情形也和小說裏一模一樣。

“我們打小時候就在這裏長大,想要說一口標準語很不容易。不說從小習慣的土話,舌頭總會不聽使喚,自己想說也會表達不出來。”信子曾對熟悉了的客人這麽訴苦。而遠道而來的客人則笑道:“這樣反而好”,“十分新奇有趣”。信子並不認為客人是在嘲笑她。

下坂一夫嘴裏的土話就少得多了,即使是跟信子見面也是如此。他明顯討厭本地方言。信子認為,這是他寫小說的緣故。

“喜歡林芙美子的人都是些俗不可耐的人,你也是。”下坂一夫時常從他的尖鼻子裏發出輕蔑的冷笑。

他今年二十九歲,留著長長的頭發,但不是嬉皮士那種臟兮兮的發型。他的頭發從頭頂中央分開後向兩邊披下來,正好蓋住耳垂。他還在頭發上稍稍抹一些發油,但不多,不至於粘上灰塵。他還會時不時為了裝酷甩一下遮在前額上的頭發。

他的身材不錯,臉頰寬闊,眼睛深邃內陷。他很為此自鳴得意,認為其中隱藏著一種文學氣質的憂郁。

他為祖傳的陶器店家業感到自卑。其實,下坂一夫家經營的陶瓷店是市內一流的,他家寬敞的店門口擺放的都是色澤精美的伊萬裏燒[2]。茶杯、陶缽和食器,這些高档的陶器堪稱藝術品。他跟父兄學了些生意經,但總覺得這種事情毫無文學趣味,只是不得已應付一下而已。

六年前,下坂一夫的名字曾一度出現在東京的文藝雜志上。不過,那並非是他在那本雜志上發表了什麽作品,而是因為一個大分縣出身的著名作家有意偏袒九州地區,在那本雜志上半開玩笑地發表了一篇文章,文中提到了他那些平時動動筆頭的朋友以及搞同人雜志的年輕人。

一直以來,九州各地就“作家”“詩人”輩出了。那位大分縣出身的著名作家在文學雜志上寫道:“A地區的××作家創作活躍,B地區××詩人正在默默地醞釀詩魂。”於是,被點到名的人就以為自己具有“作家”“詩人”頭銜,已經聞名於文壇。

因此他們在面對初次見面的人時,往往也不通報自己的家業或所從事的職業,而是一本正經地介紹自己“是××作家”或“是詩人××”。

至於下坂一夫,那位著名作家也曾用二十六個字對他進行了概括:“唐津市的青年作家下坂一夫則表現出了與眾不同的奇異風采。”

因此,他在作自我介紹時也不說自己是“陶藝店的下坂”,而是手捋長發道:“我是作家下坂一夫。”

“這個月懈怠了,沒有好好工作。”

他所指的“工作”不是幫家裏做生意,而是指寫稿子。

他輕蔑地將信子所喜歡的林芙美子的小說貶入庸俗之類,認為那些小說“沒有高雅的文學性”,“心理描寫低俗不堪”,“文章缺乏知識性,行文毫不精煉”,更重要的是“沒有根據文學性的哲學理念,構築起深遠且形而上的美感”。

“推崇她的方言對話可不行啊,如果不將這種低俗的東西從小說中驅逐出去,日本的文學又怎麽能提高品位呢?只是把人們日常所說的話直接搬到小說裏,怎麽會有創造性的美感呢?”

下坂一夫的文章中也會夾雜一些當地的土話。不過,這一點先暫且不論,在信子看來,他那誇誇其談的文學主張和他發表在同人雜志上的作品很不一致。成堆生澀難懂的術語、陳舊不堪的老生常談、單薄的人物性格、不知所雲的心理描寫、生硬枯燥的人物對話、一點也不生動的場景、意思不明的文字表達,還有味同嚼蠟的情節內容……

唐津不同於坊城這樣的小漁鎮,有三家像樣的大書店。每家書店都有賣各種文藝雜志,每種就有六本,通常能售出一半。下坂一夫每月都訂閱其中的兩份雜志。

在千鳥旅館,除了小寺康司以外,四樓空無一人。他在房間裏像悄無聲息的影子一樣待了六天。

他的矮桌上鋪著稿紙,可老沒見他動過筆。信子每次到錦之間去時,總見他兩腿伸在移動式的覆被暖爐裏看書,要不然就是仰面朝天地躺在榻榻米上。他有時臉色凝重地盯著天花板,有時則一聲不響地酣睡。在睡著的時候,他眉宇間的皺紋也不會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