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粗暴的工作

他從員工入口走進史泰勒飯店。沿途碰到一個搬運工和一個洗碗工好奇地看著他,他只是用兩根手指頂一下帽子以表致意,同時露出自信的笑容,擺明了是個內行的富貴公子想避開正門的人潮。那兩個工人也對他報以點頭微笑。

穿過廚房時,他聽到大廳傳來鋼琴、活潑的豎笛、規律的貝斯所組成的三重奏樂聲。他爬過一段黑暗的水泥階梯,打開頂端的門,旁邊是一道大理石階梯,階梯盡頭就是燈光、煙霧與音樂構成的世界。

喬去過幾個當時最豪華的飯店大廳,但沒有一個和眼前這個相似。豎笛手和低音大提琴手站在一道黃銅雙扇門旁邊,那門光潔無瑕,折射出來的光把塵埃都照成了金點。哥林斯式的石柱從大理石地板上升起,直抵上方樓廳的鍛鐵欄杆。天花板的鑲板是乳白色的雪花石膏,每隔十碼就有一座沉重的枝形吊燈垂下,長達六英尺的燈架上,有一根根分枝燭台形狀的飾燈。東方地毯上放著一張張暗紅色的沙發。大廳兩側各有一架三角大鋼琴,周圍環繞著白色花海。琴師輕觸琴鍵,不時和觀眾交談幾句。

中央樓梯前,WBZ電台已經在三個黑色台座上各放了一個轉播麥克風。一個穿著淺藍色禮服的大塊頭女人站在其中一個麥克風旁邊,正在跟一名穿著米黃色西裝、打著黃色領結的男子商量著什麽。那女人不時摸摸頭上的發髻,喝著一杯淡色的乳狀液體。

大部分男性都穿著成套晚禮服或晚宴服。少數幾個穿了普通西裝,於是喬就不算太顯眼,但他是唯一還戴著帽子的。他考慮脫掉帽子,但這麽一來就會露出他那張臉——跟每一份晚報頭版登的逃犯畫像一樣。他往上看了一眼二樓座位,看到有很多人還戴著帽子,因為所有記者和攝影師都在那裏。

他低著頭,走向最近的樓梯。這段路走得很慢,因為大家看到了那三個轉播麥克風以及穿藍色禮服的胖女人,都紛紛停下腳步。盡管喬低著頭,還是看到了查皮·蓋根和布博·福勒在跟瑞德·拉芬講話。打從有記憶以來,喬就是紅襪隊的狂熱球迷,他不得不提醒自己,一個通緝犯走到那三位棒球選手面前去找他們聊打擊率,可能不是個好主意。不過他還是擠到他們背後,希望可以偷聽到片段的交談內容,厘清有關蓋根和福勒要被賣掉的謠言,結果只聽到一堆跟股票市場有關的談話,蓋根說唯一能賺錢的方式就是融資買股票,其他方法都只是讓那些不想發財的笨蛋玩的。就在此時,淺藍禮服的大塊頭女人走到麥克風前清了清嗓子。她旁邊的男子走到另一個麥克風前,朝觀眾舉起一只手。

“各位女士,各位先生,歡迎收聽,”那男子說,“WBZ電台,波士頓1030頻道,我們在地標史泰勒飯店大廳為您現場轉播。我是艾德溫·馬弗,很榮幸為各位介紹舊金山歌劇院的次女高音,弗洛倫斯·費瑞爾小姐。”

艾德溫·馬弗往後退,昂起下巴,而弗洛倫斯·費瑞爾則又拍拍頭上的發髻,朝她的轉播麥克風吹氣。緊接著,毫無預警地,她吐出的氣轉為一波巨大的高音,傳遍人群,爬上三層樓,直達天花板。那嗓音極其誇張卻又極其真實,讓喬覺得滿心孤單無比。她的歌聲仿佛源自天上諸神,從她的身體傳送到他的,喬於是明白自己有一天會死。這跟他知道死亡終將到來並不一樣。因為死亡終將到來,只是個遙遠的可能性。但眼前,卻是個冷酷無情的事實,不管他高不高興。面對這樣超脫塵俗的清晰事實,他知道無須爭辯,他只是渺小的凡人,從來到這世間的第一天開始,就一步步邁向死亡了。

她繼續深入那首詠嘆調,音符變得更高、更長了,喬把她的聲音想象成一片黑暗的海洋,遠無邊際,深不見底。他看著四周穿晚禮服的男人,穿戴著閃亮塔夫綢、絲質緊身禮服和蕾絲花環的女人,看著大廳中央湧出的一道香檳噴泉。他認出了一名法官、柯利市長和富勒州長,還有另一個紅襪隊的內野手“小娃娃”雅各布森。在一架鋼琴旁,他看到本地演員康斯坦絲·弗萊斯戴正在跟人脈很廣的名人埃拉·邦察斯打情罵俏。有些人在大笑,有些人因極力扮出體面狀而顯得可笑。他看到一些留著連鬢胡的嚴峻男子,還有些上了年紀的貴婦,穿著形狀像教堂大鐘的裙子。他認出了一些名門貴族和“美國革命婦女會”的成員,也注意到一些私酒商和私酒商的律師,甚至還有網球選手羅瑞·約翰森——去年打進溫布爾登網球公開賽八強,結果輸給了法國選手亨利·柯榭。他看到戴著眼鏡的知識分子們暗自打量著愚蠢的年輕女郎,她們講話無趣,但雙眼閃亮、雙腿迷人……這所有人很快就會從世間消失。五十年後,要是有人看著這一夜的照片,會發現裏面大部分人都死了,還活著的也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