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拜六 真相的背面

『你好,克勞利太太。』鮑·約翰說。

『你好。』瑞秋回答,身體卻像被麻醉了。眼前站著一個心力交瘁,衣冠不整,眼眶通紅,胡子拉碴的中年父親。

塞西莉亞對丈夫說:『我告訴她了,鮑·約翰。』

鮑·約翰向後退了一步,像在躲避某人的襲擊……

Chapter_1

越醫生讓塞西莉亞想到了牧師和政客——他的身上有著職業賦予的固有同情心。他的眼神溫暖而悲憫,講起話來語速緩慢語義清晰,耐心且充滿權威。他似乎把塞西莉亞和鮑·約翰當成了自己的學生,正想方設法讓他們聽明白一個刁鉆的定義。塞西莉亞真想跪倒在他腳下抱著他的小腿。此時此刻,眼前的男人在塞西莉亞眼中就是權力的絕對象征。他就是上帝。這個語調溫柔,戴著眼鏡,穿著藍白條紋襯衫的亞洲男人就是上帝。

昨天一整天太多人和他們說過話:輔醫、醫生、護士、急診室工作人員。大家表現得都十分友好,卻疲憊且來去匆匆。塞西莉亞能聽到鬧哄哄的往來聲,余光能瞥見一道道閃爍的白光。而現在,他們突然出現在教堂般靜穆的重症監護室,聽越醫生講述女兒的傷情。他們站在一堵玻璃墻外,墻內的波利躺在一張接滿儀器的單人床上。波利的身體被注入了大量麻醉藥,靜脈注射液一滴滴流進她的左臂。波利的右臂被層層紗布纏繞。不知為何,護士將波利的額發梳到一邊,讓她看上去不再像真實的她。

越醫生看上去極富學識,或許因為他戴著眼鏡,又或許因為他是個亞洲人。這似乎是在貼種族標簽,可塞西莉亞才不在乎這些。她真希望越醫生的母親是傳說中的“虎媽”,希望可憐的越醫生除了醫療再無其他興趣。她愛越醫生,也愛他的母親。

可是該死的鮑·約翰!鮑·約翰似乎不明白他們在和上帝對話。他不停地打斷醫生,語氣還那麽無禮。甚至可以說是粗魯!萬一鮑·約翰冒犯到越醫生,他對波利可能不會那樣盡心。塞西莉亞明白,這對越醫生而言不過是件工作,波利不過是他的病人之一,而他們不過是另一對慌亂的父母。人人都知道醫生們工作過度,疲憊難耐,總會犯下一些小小的錯誤。如飛行員一樣,一個細小的錯誤總會釀成難以挽回的災禍。塞西莉亞和鮑·約翰必須讓自己顯得不一樣,要讓他明白波利不僅僅是一個普通病人。她是波利啊,是塞西莉亞的心肝寶貝,是惹她生氣,逗她開心,魅力四射的小寶貝。有那麽一瞬間,塞西莉亞簡直難以呼吸。

越醫生拍了拍她的胳膊。“費茲帕特裏克太太,我知道這場事故讓您悲痛萬分,昨夜的您一定一夜無眠。”

鮑·約翰瞥了一眼身旁的妻子,像是忘記了她也在這兒。他握住塞西莉亞的手。“請您繼續說下去。”

塞西莉亞向越醫生獻上一個討好的笑容。“我沒事。謝謝你。”快看看我們多麽友好!

越醫生描述了波利的傷勢。CT檢查顯示,盡管經歷了強烈的撞擊,卻並未見到嚴重的腦損傷跡象,粉紅頭盔發揮了它應有的作用。醫生們表示,內出血是最應該關注的首要問題,但目前為止這一點的情況還算樂觀。就目前情況來看,波利受到了嚴重的皮膚擦傷,斷裂了一根脛骨,撞擊還造成了脾臟破裂。波利的免疫力可能從此會受到損害,他們建議使用抗生素來防止……

“他的胳膊,”鮑·約翰打斷道,“最主要的問題似乎是她的右臂。”

“沒錯。”越醫生將目光定格在塞西莉亞身上,面對她吸氣吐氣,像個在教授吐納技巧的瑜伽老師,“我必須遺憾地說,她的右臂已無可挽回。”

“什麽?”塞西莉亞喃喃地問。

“哦,上帝啊。”鮑·約翰已然發出驚呼。

“抱歉,”塞西莉亞仍然試圖表現得友好,然而憤怒已經沖入了她的大腦,“‘無可挽回’是什麽意思?”

他說得好像波利的胳膊落入深海,再也打撈不起來。

“那孩子受到了無法修補的組織損傷和二次破裂。她的右臂將面臨供血不足。今天下午我們最好將程序走下去。”

“程序?”塞西莉亞重復道,“你所說的程序是指……”

她無法將那個詞說出口。她怎麽能說出那可憎的詞。

“截肢。”越醫生回答,“由肘部開始。我知道這對你們而言是晴天霹靂,我會安排心理咨詢師為你們……”

“不行。”塞西莉亞堅定地拒絕。她無法接受這個消息。她不知道脾臟是幹什麽的,卻很清楚右手的作用。“她是慣用右手的,越醫生。她才六歲!沒了胳膊她怎麽能活下去!”塞西莉亞的聲音終究變成了一個母親的歇斯底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