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3節

我決定立即走。

很奇怪,起身時我腦海裏突然冒出局長的聲音:“不瞞你說,有了他,我們現在在廣西、鄂西的仗就不會這麽難打了……”於是我又想起遠山靜子的電話,我想知道她打電話找我是什麽事。電話打過去,不是遠山靜子接的,接電話的女人說:“對不起,靜子院長不在,請問你是哪裏?”我聽出是靜子的同事小美的聲音。我遲疑著,對方問我:“你是金處長吧?”我只好說是,敷衍兩句,掛掉電話,立即起身走。走了幾步,又回來從抽屜裏拿了把手槍帶在身上。

我有種不祥的感覺。

剛出門,看見頭發油亮的秦時光從樓上下來,他問我:“怎麽,要出去?還沒有搞定啊,那潑婦。”我淡淡地說:“她是搞定了,可她男的尋死不成,還有後事呢。”他有些好奇,問:“他是怎麽尋的死啊?”我說:“吃安眠藥,但量又不夠,現在還昏睡不醒,所以我要去醫院給他弄點藥,可能一時回不來,你就別走了,守著點。”秦時光滿口答應——一個油嘴滑舌的人,就像他的頭發,我心裏嘀咕。

我哪是去醫院。我要去外公家,見雞鳴寺。天已接近中午,熱氣撲面而來,汗水很快就讓我的皮膚和衣服粘在一起,而我腳下生風,根本顧不上擦一把汗。一路上,我心裏不停地念叨著局長的那句話:“不瞞你說,有了他,我們現在在廣西、鄂西的仗就不會這麽難打了……”會不會是出叛徒了?我問自己。我的不祥之感越來越強烈,並且預感到,雞鳴寺緊急見我就是要告訴我這件事。

四十年代的南京街上的公共汽車都是日本產的,大方頭,單開門,顏色以沙灘色居多。為了盡快見到雞鳴寺,我攔了一輛公共汽車。車子經過馬標,拐上小營路時,我從車窗裏看見一隊摩托車浩浩蕩蕩地從前方的熹園開出來,朝我迎面駛來。駛近了,發現正是李士武的車隊,我迅速扭過頭去,免得讓他們看見。

熹園,據說最早是明朝的太醫們為帝王們煉制仙藥的地方,後來李鴻章曾在此辦過水師學堂。可現在這兒成了日、偽軍高層吃喝玩樂的地方,經常是歌女如雲,笙簫穿雲。熹園門前有車站。停站時,我往園內看去,院子高墻深築,占地不小,樹木參天,但人影稀落,煞是幽靜。隱隱約約中,可以看到幾幢別墅似的歐式小樓和一棟四層主樓,以及少數鬼子。

顯然,李士武接的“要人”就住在這裏面。

所謂的外公家,其實是一所面目普通的中醫針灸診所,家帶店,三五間平房,帶一個小院,醫生和家眷加起來也就是五六個人。一個瘦弱的老人正彎著腰給唯一的病人紮針,我一進門,他稍稍擡頭,一看是我,頭輕輕一動,眼睛朝隔壁屋瞥了一眼。我明白,他是讓我到隔壁屋去。這位滿頭銀發的老中醫,就是雞鳴寺,平常我們都稱他為革老:他姓革。革老是我們組織的一把手,也是南京城裏出名的第一支針。他的一針下去,既可以救人命,也可以斷人命。剛才,盡管我看他表面平靜,但從他的眼神中,我感覺到他內心的焦慮。

他的女兒也是地下軍統,名叫革靈,代號夫子廟。此時她正在屋內給一堆銀針消毒,室內彌漫著一股酒精味。我有意朝她大聲說:“我是來拿藥的。”革靈上來應付我,說的都是醫生對病人的話,因為咫尺之外有病人。我進屋一會,剛坐定,中華門和中山門接踵而至。看到他倆都來了,而且是這個樣子,風塵仆仆,面露懸疑之色,令我立刻感到一股殺氣。他倆是我們組織內負責搞暗殺的同志,中華門擅長槍法,行動能力強,中山門有武功,會飛鏢,能飛檐走壁,他曾經像天津城裏的燕子李三一樣,靠一把飛鏢,殺出幾十人的重同,毫發不損。他們約見我,我想一定是又要鋤奸殺鬼子了。

中華門和革靈是夫妻,因而,革靈親昵地迎上去,問中華門:“怎麽樣?”中華門推開她,坐倒在病床上,罵罵咧咧地說:“操,他們來了十幾個人,根本無法下手。”中山門補充說:“都是全副武裝的,車上還架著兩挺機關槍。”中華門說:“去二十個人都不行,別說就我們兩個人。”革靈安慰他們說:“我知道他們走狗很多的,讓你們去也不是要行動,上海四個人都失手了,更不要說你們兩個人。先只要搞清楚他住哪裏就行了,行動是晚上的事。”中華門氣惱地說:“就是不知道他住在哪裏。”這時革老走進屋來,擲地有聲地說:“那你們是怎麽跟蹤的?”中華門立即坐起身,恭敬地說:“警察把兒條路的交通都管制了,只準他們的車隊過,其他車都卡了。等放行了,前面的車隊影子都不見了,我們根本沒法跟。”革老說:“哼,那麻煩了,人失蹤了,行什麽動,等我們找到他時可能什麽都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