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3節

天皇幼兒園設在孤零零的明代屯兵要塞內,門口無招無牌,大門常日緊閉。它與日本高級軍官居住的熹園右院相距不遠,直線距離至多兩三百米,但中間有一條護城河,河的北岸是熹園右院的後圍墻,南岸有不少臨時搭建的棚戶,住著戰爭難民。

作為一座幼兒園,它太不像了,建築不像,管理也不像。南京城裏的人,可能誰也想不到,這裏是幼兒園,它森嚴的樣子使人想到監獄,沒有通行證,誰也進不去,包括我。我從沒有進過幼兒園大門,只在門口張望過,看到大門內有一面影壁,上面用日語寫著“天皇幼兒園”幾個大字。院子看進去很空曠的樣子,當中是一塊有五六畝大的四方形空地,鋪著明代大方磚,四邊有一些古式建築,連著高大、厚實的圍墻。大門口,有一棵孤零零的老槐樹,有一半樹枝已經枯敗,向天空伸著絕望的枝椏。這天,我們車子開過去時,我老遠注意到,老槐樹在落日的余暉下拖著長長的陰影。

當我們車子從大門口緩緩經過時,我聽到一間屋子裏傳過來一群孩子咿咿呀呀的朗讀聲。林嬰嬰認真聽了,問我:“你知道他們在朗讀什麽嗎?”我聽著覺得像日語,“是日語吧。”我說。她點點頭,跟著孩子的朗讀對我翻譯道:“他們在讀——我們的故鄉在遠方,我們的父母在天堂,中國是我們的土地,南京是東京的兄弟……”

據我所知,幼兒園裏有五十個孩子,都是孤兒,父母親都在侵略中國的戰爭中喪了命。其中有靜子的孩子,她丈夫也在戰爭中死了,留下一個男孩,今年六歲。他是園中惟一還有親人的孩子。每次來這裏我總要想,這場戰爭給我們留下的孤兒更多更多,可同樣是孤兒,我們的孩子無家可歸,淪落街頭,生死天定,他們卻像寶貝一樣被珍藏在這裏,衣食無憂,接受著最良好的教育和關愛。我相信,如果讓他們出現在街頭,一定會引來無數仇恨的目光。這座城市的每一棵小草都對他們充滿仇恨。也許正因此,這裏才變得像監獄一樣的森嚴。

林嬰嬰聽我這麽說了後,對我堅定又沉重地搖搖頭,問我:“你見過那裏面的孩子嗎?”當然見過。她問我:“你覺得他們像日本人嗎?”我說:“你這是什麽意思。”她說:“就這意思,你看他們像不像日本國的孩子?”我說:“這……怎麽看得出來,但肯定是嘛。”她哼一聲,對我不屑地說:“為什麽?就因為他們說日語?”我說:“你想告訴我什麽,直說吧。”她說:“我聽說那裏面的孩子都是我們中國人,是南京大屠殺中遇難同胞的遺孤。”我情不自禁提高了聲音:“開玩笑!你沒見過那些孩子過著什麽樣的生活,養尊處優,一個個跟小皇帝一樣的。”她說:“這就是不正常,憑什麽要對他們這麽好?”我說:“因為他們的父母親都是他媽的‘靖國烈士’。”她說:“這是他們說的,其實真實情況根本不是這樣的,那些孩子都是我們的,鬼子在拿我們的孩子做一種試驗。”什麽試驗呢?她從車上找出一本雜志,對我說:“你聽著,我給你念一篇文章。”

我說:“給我看就是了。”

她說:“這是日語,你懂嗎?”

我說:“我一輩子也不會學這種強盜用的語言,我以會日語為恥。”

她說:“我喜歡你這種雄性大發的樣子,可惜太少了。”

我說:“整天過著一種藏頭掖尾的日子,人都黴了。我真想去前線,生死一瞬間,生不怕死,死而無憾。”

她說:“我們也在前線,我們在前線的前線,在刀尖上。你聽著,”她翻開雜志給我講起來,“這是一個日本著名科學家在接受《朝日新聞》訪談時說的話,他說——以下是他的原話——當今世上猶太人和支那人是人類的災難,這兩種人素以精明、偽善和奸詐著稱,人類在他們的影響下信義不存,公正無求,道德淪喪。世界要和平,要恢復正義,要安定團結,必須要滅掉他們。在西方,希特勒已開始大舉滅絕猶太人的行動,在東方,本國政府也已進兵支那。但我認為,這些兵刃相見的行為過於血腥,缺乏智慧,所以容易遭到非議和反抗而引來重重阻力。狗急要跳墻,明目張膽屠殺必將引發全民戰爭,世界大戰。不戰而降之,溫柔而屈之,笑中藏刀,蜜中灌藥,讓他們在感動中、在幸福中、在無恐無懼中消失,才是高明之舉,長遠之策。”

我問:“完了嗎?”

她說:“這裏登的就這些,但這只是他說的冰山一角,很多東西由於涉及到他下一步行動的秘密沒有刊登。”

我說:“他還說了些什麽?我想你一定知道。”

她說:“他準備研發一種藥物,人吃了會降低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