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1節

這些日子,每次上下班,我的目光都會不由自主地朝書店看去,好像劉小穎沒有走,好像她隨時會回來似的。這天下班,我發現書店門口放著一張破沙發,我好奇走過去,見書店的門依然緊閉,一把大鎖正在生銹。不一會,一老頭拉著一輛板車過來,把破沙發搬走了,顯然是他收來的破東西,臨時放在這兒的。

我掉頭,突然看對門裁縫店,發現那跛足師傅在偷窺我。這已經不是第一次!我的腳不由自主地往那邊走去,好像那裏邊藏著我不能不探究的秘密。我走進裁縫店,發現不見人影。“有人嗎?”我喊。跛足的裁縫從裏屋跌跌撞撞出來,滿臉堆笑,說:“喲。長官,您這是……需要我為您效什麽勞?長官。”我有些冷淡,“師傅貴姓?”他答:“免貴姓孫,孫悟空的孫。”我說:“聽口音,師傅是蘇北人?”他說:“對,蘇北沐陽的,長官也是蘇北人嗎?”我答非所問:“認識我嗎?”他說:“長官常去對門買書,見過幾次也就記著了。長官貴姓?”我說:“金。”他說:“哦,金長官有何吩咐?”我看見他背後的衣架上掛著一件女軍服,他主動介紹說:“這是你們單位林小姐的衣服。”我說:“嗯,她是我們首長的秘書。我們林秘書好像很照顧你的生意嘛,經常來是不?”他爽朗一笑說:“嗨,我就是為她來的,人家是大小姐,家裏有金山,衣服每天都要熨,鞋子每天都要擦,我啊,有福氣啊,她看上了我的手藝,走到哪裏把我帶到哪裏,所以天塌下來我還是有碗稀飯吃。”我說:“哦,這個派頭大嘛。”他說:“那當然,她可不是一般人能比的,你想都不敢想。”我說:“是嗎?能不能說來聽聽,她是怎麽的不可比。”他說:“反正家裏有的是錢,聽說她在‘總統府’裏還有人。”我說:“哦,這麽說,她是又有錢又有勢,確實了不得啊。”我問他跟她幾年了,他答:“小三年了。”

我一邊跟他說著話,一邊悄悄觀察他的手。這是一雙裁縫的手嗎?骨骼粗壯,手掌寬厚,看上去充滿力量——他注意到我在觀察他的手,順便把手塞在了正在擦的鞋套裏。他的穿扮也很土,明顯比他年紀要老相。沒有上門前,我以為他是個小老頭,見了面,仔細看,我猜他年紀頂多三十來歲。他似乎有意在把自己扮老樣,包括抽的煙,是老年人抽的那種旱煙,煙杆細長細長的。我請他抽了根紙煙,他抽了一半,滅了,說勁不夠,改抽自己的旱煙。不知什麽時候起,他已經戴上了臟乎乎的工作手套,抽煙時,我已看不到他的手。

恰在這時,林嬰嬰進來。“喲,金處長怎麽在這兒啊,是什麽風把你刮到這兒來了,稀客,稀客。”她風風火火地說,好像是在自己家裏。我故作神秘地說:“我在這兒等你。”她問:“你怎麽知道我要來?”我說:“你不是這兒的常客嘛。再說了,晚上你不是要出席中華海洋商會的聯誼會,你能不來整潔一下?”她說:“這麽說你也是為此來的?”我說:“我哪有這般雅興。”她說:“我就不信,靜子園長會不邀請你,我給了她兩張票。”靜子下午確實給我打過電話,說過這事,否則我怎麽會知道這舞會。我說:“這麽說你又去見過靜子了?”她說:“她在上課,沒見著,叫門衛來取的。”我心想,看來靜子已經對她有所避諱。我說:“你完全可以把票給我,何必舍近求遠,去給靜子。”她對我悄悄說:“這你應該知道為什麽,我變著法子想進去啊。”我說:“你還在做夢,該醒了。”她大著嗓門說:“晚上要請我跳舞哦。”

就在這天晚上的舞會上,我第一次聽到了楊豐懋這個名字,並見到了這個人。我後來曾在舞會上多次見過他,給我的印象是個傲慢的人,或者說裝得像個傲慢的人。他是高個子,長方臉,西裝革履,頭發油亮,抽著粗壯的雪茄煙,神色冷漠,氣宇軒昂,既有紳士的風度,也有水手的那種粗獷氣概。據說,當時在南京上流社會裏,他的名字人盡皆知,他曾給汪精衛捐贈過一個師的武器,長槍短槍,大炮小車,一應俱全,且都是美貨。這個師成了汪精衛的王牌師。駐紮在南京江寧,把守了南京城的半邊城門。1945年秋天,這個師跨過長江,上了大別山,替汪清衛率先敲響了喪鐘。但是在1940年冬天,這個師儼然是“汪總統”的看家狗。

這是一個十分高档、西式的派對,地點在“總統府”內,宴會大廳。派對下午四時開始,服務員端著酒水穿來梭去,國人、洋人、偽軍、鬼子,混雜一堂。陳璧君(汪精衛夫人)、周佛海、中村將軍、野夫、盧胖子、俞猴子,但凡有點名堂的人悉數到場。晚上八點鐘,舞會開始,這些人陸續離去,這些大人物的嘍噦們相繼趕來湊熱鬧……我和靜子到場時,舞會已經開始了一會,舞池裏一對對男女旋來轉去,其中有林嬰嬰和秦時光,小唐和馬處長等人。我和靜子起舞時,我發現盧胖子和俞猴子擁護著一個風度翩翩的人進來,其人年不過三十歲,但架勢煞是引人注目,不少人見了他都圍上去,跟他交頭接耳,俯首稱臣。靜子告訴我,此人就是下午在這裏搞派對活動的主人、中華海洋商會會長楊豐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