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4節

那天是星期天,我記得很清楚,上午我在家閱讀了幾張解放區的報紙和一本小開本的油印刊物(都是林嬰嬰給我的),使我深受鼓舞。中午時候,天氣很好,陳姨建議我帶達達和山山去小紅山公園看馬戲團演出,我以有事搪塞推辭了。其實我沒事,我只是想清靜,想一個人呆在家裏,讓寶貴的孤獨包圍我,讓那些平時沉睡的東西蘇醒過來。幹我們這行靜心斂氣是最重要的,最近事多,我心裏經常亂亂的。也許是我多疑,我覺得革老最近對我愛理不理的,包括革靈,對我也不像以前那麽熱情了,我真擔心他們對我和林嬰嬰的身份已經有所覺察。

後來,我坐在陽台上,目送陳姨帶著兩個孩子遠去,臘月的陽光溫暖又快活地在孩子身上跳躍著,陳姨一只手牽著達達,一只手牽著山山,很抒情的背影,很像一個幸福的家庭。這時我突然想,這場戰爭到底什麽時候才能結束?我在莫名其妙的不安中默默地回到房間,荒唐地翻出了剛才已經看過的幾張解放區報紙,重新又看了起來,仿佛這種閱讀能夠給我勇氣,使我安寧。而事實也確實如此,因為幾張報紙都親切地告訴我:美國已經對日宣戰,我們已經贏得了一個最有戰鬥力的幫手!

大約是一點多鐘的時候,林嬰嬰突然出現在我面前。以前她來總是坐車的,汽車的引擎聲會提前通報我她的到來,這一次一點汽車聲音都沒有,她像幽靈一樣的到來,說明一定有什麽緊急事要告訴我。我去窗前朝外面張望一番,看見一輛人力車正好在弄堂裏往外跑去。我問她:“你坐人力車來的?”她說:“我司機回鄉下去了。”說著倒在沙發上,微睜著眼,滿臉疲憊,像一個病人。我想會不會是有什麽壞事把她嚇成這樣的,所以心裏更加焦急,問她出了什麽事。她不置可否地搖搖頭,很心亂的樣子。我又問:“你臉色不好,很蒼白,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她這才擡起頭,看我一會,突然告訴我——很堅決地:

“我懷孕了。”

“懷孕?”我像是被什麽燙著似的,慌亂地說,“怎麽可能?”我想說,你還沒結婚呢。她告訴我,她已經結婚,丈夫是我們的同志,因為工作需要才沒有公開。隱瞞婚姻對我們搞地下工作的人來說是很正常的,革靈不就是這樣的嘛。

我問她:“他知道嗎?”我是說她愛人。

她搖頭,並且告誡我:“你別問我他是誰,我無法告訴你的。”這我也理解,也許此人就在我身邊。

我又問她:“你能確定嗎?”

她說:“我上午去醫院檢查了,沒錯的,已經兩個多月了。”

我知道這不是個正常的喜訊,林嬰嬰找我也並不是來報喜的。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一道費解的難題,要考驗我們的理性和感情,個人和組織,忠和孝。我不需要誇張就可以這麽說:這個生命伸出的一只手握住了我們的良心,另一只手卻抓住了我們作為戰士的信念,它把兩件我們最珍視的東西放在一起,同時又無情地要讓我們做出“舍一取一”的選擇。這種選擇無疑是我們最最害怕的:比死亡還害怕!死亡對我們來說並不是可怕的事,因為我們無視死亡,因為我們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人們經常這樣說,我們確實也是這麽做的。

“他知道嗎?”我問。

“誰?”

“老A。”

“不知道。”

“大海呢?”大海是楊豐懋的代號。

“他們不是都出去了,”她說,“現在可能在緬甸。”

“什麽時候能回來?”我想這事只有他們兩人才能做決定。她說:“不知道,也無法同他們聯系。”我又問:“那現在這裏誰在負責?”她說:“老D。”我說:“他打算怎麽辦?”她說:“我還沒告訴他。你看呢?”我說:“這個問題只有你和組織才有權回答。”我還想說,包括你愛人,我想也是無權下決定的。確實,大敵當前,生兒育女是忙中添亂啊,按理是不許的。

以後幾天我一直在等她回音,我希望馬上召開一次紅樓會議。但我和林嬰嬰都無權召開紅樓會議,只有老A或者代老A(大海)才有權召開。我從來沒有想過要當老A,只有在那幾天裏我忽然希望自己就是老A,有權召開紅樓會議。

大約是第五天,在保安局例行的舞會上,林嬰嬰告訴我她已決定不要孩子,最近就會找機會去處理掉。是誰讓她做出這決定的?孩子父親知道嗎?難道非這樣不可?說真的,當時我確實為她想得很多,甚至一當想到她已決定不要孩子,我想勸她生下來的願望就更加強烈了。也許,如果她要作出相反的決定,我可能又會有相反的願望。這沒辦法的,有些事你永遠不會知道正確答案,所以你給出任何答案都不會滿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