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我母親

“請你告訴我,你為什麽厭惡你的母親,”韋萊茨醫生和氣地問道。

 

克萊爾·塔蘭特緊抿著嘴唇。她覺得“厭惡”這個詞並不適當。

 

但是,露西姑媽顯然用的是這個詞。可愛的、不知所措的姑媽。

 

她可以想像她是這麽說的:“醫生,她爸爸和我都不能理解這是為什麽。她一向是很通情達理的,但是,當每個人都非常快樂的時候,她突然厭惡起她母親!”

 

她還記得,當她姑媽提議去看心理學醫生時,她英俊的父親皺起了眉頭。每個人都說克萊爾長得像她父親,一樣漆黑的眼睛,一樣卷曲的頭發和黃褐色的皮膚。她個子很高,已經到他肩膀了。

 

平常,她一想起父親,心中就充滿快樂,但是,今天,這種快樂消失了。她知道自己傷害了他,感到很難過。她只是因為太愛露西姑媽了,才同意做這種浪費時間的事。她毫不懷疑這是浪費時間,因為她知道自己是對的。她今年才十二歲,穿著白上衣和小裙子,可是,由於心事重重,她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大得多。

 

韋萊茨醫生的聲音打破了她的沉思。“從哪兒開始都行,克萊爾,從哪兒開始都行。跟我談談你小時候的事。”

 

“我記得那時我們住在舊金山,”她猶豫了一下。

 

她能說什麽露西姑媽沒有告訴他的事嗎?這時,她看到他鼓勵的微笑,於是說下去:“我母親和父親在舊金山相遇,在那裏結婚。”

 

她說,她父親在一家大公司工作,公司總是不停地把他從這個工廠調到那個工廠。最後,他想方設法讓公司派他到東部波士頓附近的一個小鎮工作。他和露西姑媽就是在那兒長大的,露西比她父親大十五歲,他們的父母去世後,是她一手把弟弟撫養大的。

 

“你非常像他,”有一次露西姑媽對她說。“你父親從來不像一個小孩。從卡特兩歲起,他就一直比他的同輩人聰明得多,他總是很不耐煩。等他上學時,已經是個大人了。”她對小姑娘微微一笑。

 

“你很像他,但你的自制力比他強。”

 

她不得不學會控制自己。時間過得真慢,她已經開始不耐煩了。她不得不忍受,因為連露西姑媽都希望這只是一種孩子氣的心理狀態。然後她大聲說道:“塔蘭特家族就只剩下爸爸、露西姑媽和我了。母親在她叔叔死後,也只剩下一個人了,所以她和爸爸兩個人都想回到東部,和露西姑媽一起生活。”

 

“接著說,”醫生的聲音很低。她真想知道他在想什麽。並不是因為這很重要,無論他想什麽或說什麽,都無關緊要。但是,她想知道露西姑媽都告訴了他些什麽。她說沒說克萊爾的智商是她就讀過的所有學校中最高的,她現在是在神童班學習?

 

如果他知道這些,那麽,他一定不會懷疑她是為了引人注目才這麽做的,他就不會像她父親一樣堅信不疑了。

 

醫生在催她往下說,她聽到“車禍”兩字。

 

“是的,那是一次可怕的車禍,”克萊爾說。“爸爸和我很幸運。

 

我們被甩了出來。我當時只有五歲,但我記得我們倆都只受了點輕傷。”她停了片刻。“但是,另一輛車裏的人卻當場死了,那是一對年輕夫婦。”

 

“那是在你父母帶你去東部的時候?”

 

“是的,那時我父親調動工作。車禍發生在俄亥俄州的一個小鎮。”

 

“你母親呢?”

 

他肯定以為她怕講這些事,但是,從車禍發生到現在,已經七年了,她已經習慣了,因為她經常會想起此事。

 

“母親是從汽車的廢墟中挖出來的,經過幾個星期的搶救,才活了下來。”她想起第一年那漫長的幾個星期。那段時間,她父親主要是在數百英裏遠的醫院度過的。她記得她覺得非常孤獨。

 

“她的容貌全部被毀了,”她突然說。

 

韋萊茨醫生低聲問道:“看到她被毀了容,你是不是很不舒服?”

 

不舒服嗎?坦率地說,也許剛開始是很不舒服,但那是她自己的母親啊!再說,她知道,過了幾年後,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第一年,她非常快樂,雖然父親和母親都不在她身邊。當然,露西姑媽盡全力讓她生活得愉快。

 

她父親的公司暫時讓他到俄亥俄工作,那裏離她母親的醫院很近。她父親偶爾會離開她母親黛拉來看望她們,但那總是很短暫的。

 

“母親出院回家時,爸爸租下了緊挨著露西姑媽的一棟房子。

 

此後,只要母親需要治療或休息時,爸爸就會讓我去姑媽那裏。經常那樣。所以,你瞧,我實際上有兩個家。”

 

她有兩個家。在一個家裏,父親全身心地照顧一個幽靈般的女人,她總是悄無聲息地在屋裏走來走去,一刻也離不開她丈夫,屋裏的窗簾幾乎總是拉著的,擋住外面的陽光。另一個家是她父親讓克萊爾去的,克萊爾非常喜歡姑媽那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