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獨眼猴

我在地板上躺成大字型,腦袋枕在冬繪的膝上。好幾次,我以仿佛屍體說話的聲音,為對冬繪做出那麽粗暴的舉動,向她賠罪。每次,冬繪都低頭看著我,對我搖搖頭。

帆坂不知是不是不想看到我,躲在角落,盯著地板。

我和秋繪的關系,很難一言道盡。

“我們不是情侶,我是異性戀者,所以我們之間是友情。”

八年前,秋繪在新宿的暗巷工作,就是二丁目常見的那種店。在上班途中,秋繪總會坐在鬧區小公園裏的長椅上,獨自眺望著鴿子。我開始四處奔走、努力工作時,經常看到秋繪的身影,也一直很注意他。

“並不是以異性的角度。當然,當時的我一直以為他是女孩子,覺得他很漂亮。不過,讓我注意到他的原因是……”

是他的模樣,他望著在腳邊徘徊的鴿子發呆,眼神非常寂寞、悲傷。在某個風和日麗的日子,我鼓起勇氣向他搭訕。

“我很想很想知道,想到受不了,到底是什麽原因,讓這麽漂亮的女孩子這麽悲傷。”

“秋繪……真的很漂亮。”

冬繪看著地板上那張秋繪的照片。我繼續說:

“當我跟別人說話時,早就做好心理準備,對方會對我投以歧視的眼光。實際上,大部分的人看到我的耳朵,都會露出那樣的眼神。但是,秋繪不同。”

我到現在還記得秋繪當時的表情,一開始是驚訝地擡起頭……看到我的那一瞬間更驚訝,身體略微僵硬……然後對我投以溫柔的微笑。與別人為了打消歧視而刻意佯裝的微笑不同,秋繪的微笑很率真。

“同樣都是有缺陷的人……或許是心靈上有什麽相通了吧。”

我們就坐在公園的長椅上,天南地北地聊天。

“那時候,我還沒發現他是男人,只是覺得他很高,聲音很有磁性,我很笨吧!”

“後來,秋繪告訴我,說自己是男人,我嚇了一大跳,差點從椅子上摔下去。不過,我同時也明白,為什麽他會有如此哀傷的表情了。秋繪的煩惱是自己的身體,據說這個問題從小一直困擾著他,也沒辦法解決。不管過了多少年,秋繪仍舊帶著與身體相同重量的哀傷在生活。”

由於秋繪的坦白,我們的距離更近了。沒有刻意相約,不過我們每天中午都會坐在公園裏的那張長椅上,一起度過午休時光。

“為什麽看鴿子?”

有一天我問道。

“我喜歡鴿子……”

秋繪笑道。

“鴿子有什麽好看的?”

秋繪沒有回答我,反而望著在腳邊徘徊的鴿子,反問我:

“你知道怎麽分辨鴿子的雌雄嗎?”

聽到這麽唐突的問題,我歪頭不解。

“羽毛的顏色?”

“錯,羽色都一樣。”

“會下蛋的是母鳥吧……”

“看不到下蛋的那一瞬間啊……”

“那麽,孵蛋的是母鳥。”

“不對,鴿子是雌雄交替孵蛋哦!”

“到底要怎麽分辨?”

“答案是……”

秋繪淡淡地笑了。那麽寂寥的笑容,我一輩子也忘不了吧。

“沒人想要去分辨啊!”

秋繪說完後,便沉默不語了。過了很久以後,他又拋出一句話。

“我好想死掉,變成一只鴿子……”

那時候,我覺得這個人也是獨眼猴。

“獨眼猴……”

“這是歐洲的民間故事,我忘了是什麽時候,‘地下之耳’的老板講的,他對於一些奇怪的故事很熟。”

從前,某個國家有九百九十九只猴子。

那個國家的猴子全都只有一只眼睛,而且都是左眼。有一天,一只雙眼健全的猴子誕生了,結果它被同伴排擠、嘲笑。在百般煩惱之下,它毀掉了右眼,與其他猴子同化……

故事就是這樣。

“你覺得那只猴子把右眼毀掉是什麽意思?”

聽到我這麽問,冬繪困惑地歪著頭。

“我是這麽認為的,說不定那只猴子毀掉的,是自己的自尊心。”

冬繪無言地凝視著我。

“秋繪也很煩惱自己異於常人,所以打算毀掉代表自尊心的右眼。但是,如果那麽做,一切都完了。如果喪失了自尊,總有一天心就會潰爛腐敗,一旦遇到煩惱,就會尋求安逸的方向來解決。”

“什麽方向……”

我避開冬繪的視線,繼續說:

“有一天,我去那座公園,卻看不到秋繪坐在那張長椅上。”

我不知道自己是講給冬繪聽,還是自言自語。

“我有不好的預感。之前就聽他提過住在某公寓,於是我放下手邊的工作,跑去找他。我站在門口敲門,可是無人回應。門上了鎖,不過我深信自己的預感,馬上從公事包裏拿出開鎖工具,強行開門。屋內的窗簾全都拉上了,一片昏暗,我看到渾身是血的秋繪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