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好久沒見了。”

朱迪·萊姆坐在實驗室裏,絞著雙手,面色蒼白。她什麽都不看,只是死死地盯著刑事專家的雙眼。

對他的身體狀況,有兩種反應惹萊姆生氣:一是來訪者竭力按捺住心中的痛苦,假裝對他的殘疾視而不見;二是他們覺得正因如此,彼此可以稱兄道弟,開玩笑逗樂子,口無遮攔地說著粗話,就好像他們曾經共浴戰火。朱迪屬於第一類。她小心翼翼地斟酌了措辭之後,才謹慎地把話說出來。不管怎樣,她也算是親戚。他依然表現得很有耐心,努力不去看電話。

“是很久啦。”刑事專家應和著。

托馬斯正在學習一些社交方面的細節,對此萊姆總是不留心。他給朱迪端了一杯咖啡,像道具一樣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朱迪沒有碰杯子。萊姆又望了一眼威士忌酒。他的目光充滿了渴望,托馬斯無法視而不見。

這個迷人的黑發女人,身材豐腴健美,體型似乎比上次見面時更好了——那是在他出事的兩年前。朱迪鬥膽瞟了一眼刑事專家的臉,“很抱歉我們一直沒能聯系上你。說實話,我本來想聯系你的。”

也就是說,不是在他受傷前來探訪,而是在受傷後打電話慰問。大難不死的人能把交談中的言外之意猜得一清二楚。

“你收到花了嗎?”

當時,事故發生後,萊姆一直處於迷茫恍惚的狀態——藥物治療,肉體創傷,與殘酷現實的精神較量。他再也無法站立行走了,這在他是難以想象的。他記不得收到了他們送的花,但是他確信是家人送來的。很多人都送了花。送花很容易,來探訪卻很難。“收到了,謝謝。”

沉默。她朝他的雙腿投去了不經意的、閃電般迅速的一瞥。一般人都覺得,要是不能走路,就是兩條腿出了毛病。不,腿腳是好的。問題是怎樣指揮它們行動。

“你氣色很好。”她說。

萊姆也不知道他氣色是好還是壞,他壓根兒沒想過。

“我聽說你離婚了。”

“是的。”

“很抱歉。”

為什麽?他不解。但是那樣的想法太玩世不恭了。於是他點點頭,對她的同情表示感激。

“布萊恩在做什麽?”

“她在長島。再婚了。我們不怎麽聯系。沒有孩子,一般都是這樣。”

“我喜歡在波士頓的那些日子,那時你們夫妻倆總會來過周末長假。”她微笑著。不自然的微笑,虛偽的假面具。

“是好日子。”

在新英格蘭的周末。外出購物,驅車向南去科德角,在海邊野餐。萊姆還記得那個地方有多美。看到海邊的綠色巖石,他靈機一動,決定沿著紐約城四周搜集海藻,送往紐約警察局犯罪實驗室基地。他花了一個星期開著車繞著市區采集樣品。

而且,在去拜訪亞瑟和朱迪的途中,他們從來沒吵過一次嘴。哪怕返程時,在肯塔基州的小旅館小住一晚也是美妙的。他記得在屋後的露台上做愛時,金銀花的芬芳醉人心扉。

那次他和堂兄見了最後一面。後來他們只打過一次簡短的電話。再後來就出了事,從此斷了聯系。

“亞瑟好像從地球上消失了。”她尷尬地一笑,“你知道我們搬到新澤西去了嗎?”

“是嗎?”

“他一直在普林斯頓大學教書,後來被解雇了。”

“出什麽事了?”

“他是助教兼研究員。學校決定不和他簽訂晉升正教授的協議。亞瑟說背後另有陰謀。你知道大學裏都是這樣。”

亞瑟的父親亨利·萊姆是芝加哥大學一位著名的物理學教授。在他們家看來,學術研究是受人尊敬的工作。高中時,亞瑟和林肯就辯論過在大學教書做研究和在私企工作的優劣之處。兩個男孩一邊分享著非法購買的兩瓶啤酒,一邊故作嚴肅地板起臉。亞瑟說:“在學術機構可以對社會做出重大的貢獻。”林肯補充了一句:“那樣的話,當助教會很搶手。”

亞瑟去了高校,萊姆並不感到吃驚。

“他本來可以繼續當助教的,可是他辭職了。他很生氣。本以為很快就能找到新工作,可是未能如願。他失業了一段時間,最後在一家私營醫療器械制造公司找了份工作。”她又無意識地瞥了一眼設計精巧的輪椅。她臉紅了,好像自己犯了著名電台主持人唐·伊姆斯式的錯誤,“那不是他理想的工作,他一直都不是很快樂。我確信他想來看你。可能他覺得自己混得不好,沒臉來見你。我是說,你現在是個名人,那麽風光。”

她終於呷了一口咖啡,“你們倆有那麽多共同之處,像親兄弟一樣。我還記得你在波士頓講的那些故事。我們半夜醒來,笑個不停。關於他的那些事我都不知道。還有我的公公亨利。他在世的時候,老是提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