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晚上十一點四十分

禮賓車停在國家廣場旁邊,靠近為外交官和國會議員預留的包廂。

肯尼迪市長偕夫人下車,C.P.阿德爾陪伴在一旁。

“一定要寸步不離嗎?”克萊爾問探員。

“這是上級的命令,”阿德爾說,“希望夫人能理解。”

克萊爾聳聳肩。

理解?肯尼迪心想。根據他的理解,他等於是被逮捕了,連在他主管的特區公開露面都要警察陪伴,更令他無地自容。

他的政治生涯想撐過今晚,原本希望就微乎其微,如今看了幾眼站在看台附近的人,希望已經接近於零了。這些人遠遠地看著他。斯萊德播報那條新聞時說得模棱兩可,但觀眾不是沒聽出話中話就是不予理會,結果現在大家似乎全認為肯尼迪間接成為掘墓者的幫兇。

照相機亮起鎂光燈,記者拍下明天見報的照片,文字說明是“市長與市長夫人”。他對看台上的幾個人揮揮手,然後以嚴肅而得體的態度回避大家隨口問的問題,例如,“你躲到哪裏去了?”“傑瑞,你還好吧?”其實沒人真的想問出答案;他們只是努力想與即將卸任的市長保持距離。

肯尼迪聽到的另一個問題是:“聽說你今晚不來看煙火了,傑瑞,什麽風把你吹來了?”

這陣風就是克萊爾。

非裔美籍教師協會的秘書剛才來過電話,以有點尷尬又有些理直氣壯的語氣說,雖然預定由市長擔任首席演講人,但看情形市長最好還是不要來出席晚會了:“這樣或許對所有人最好。”

可以偷溜回家的話,他也不會有怨言。但在市政廳辦公室時,陪他坐在沙發上的克萊爾想出了不同的點子:“不如去大醉一場,好好欣賞一下煙火。”

“那樣好嗎?”肯尼迪沒有把握。

“有什麽不好?親愛的,你又不是習慣生悶氣的人。即使要下台,頭也要擡得高高的。”

他考慮了幾秒鐘,覺得這句話是今晚他聽到最明智的一句話。她找出一瓶酩悅【注】,在兩人搭禮賓車過來的途中享用。

【注】酩悅(Moet)是指擁有二百六十年釀酒傳統的法國酩悅香檳,曾因拿破侖的喜愛而贏得“皇室香檳”的美譽,到目前為止,已成為法國最具國際知名度的香檳酒之一。

市長夫婦蜿蜒穿過人群,來到看台,先與拉尼爾眾議員握手。拉尼爾一眼就看出C.P.扮演的是看守的角色。

拉尼爾想說些什麽,卻似乎覺得怎麽講都難免顯得耀武揚威,因此只是點點頭,以絲毫不帶挑逗意味的口吻說:“克萊爾,你今晚打扮得真美。”

“保羅。”她回應拉尼爾,然後對站在一旁默不做聲的拉尼爾夫人點頭示意,說,“敏蒂。”

“傑瑞,”拉尼爾問,“槍擊案有沒有什麽進展?”

“我還在等消息。”

“我們替市長找到位子了,就在那邊。”一名初級助理說。他指向一排沒人坐的橙色折疊椅,位於其他觀眾的背後。“也替你的朋友找到位子了。”他看了一眼身材魁梧的探員。

“不用不用,”肯尼迪說,“我們坐在台階上就行。”

“那怎麽行,請市長……”

就算肯尼迪失去了財經自治權,但至少這一刻,他仍保有部分社交自主權,因此對拉尼爾和助理擺擺手,陪克萊爾坐在最上面一階台階上,先脫下夾克鋪在木階上讓太太坐下。C.P.表面看來似乎十分遲鈍,其實十分通情達理,知道如果聯邦探員緊隨市長,會替市長制造什麽樣的難堪,因此在距離市長夫婦幾英尺的地方坐下,不願貼身看守。

“以前小時候,我常到這裏來玩,”探員對市長說,“每個星期天都來。”

肯尼迪聽了覺得很訝異。多數FBI探員是外地人:“你是本地人?”

“沒錯。就算給我一百萬,我也不願意搬到馬裏蘭或弗吉尼亞去。”

“你家住哪裏,阿德爾探員?”克萊爾問他。

“動物園附近,靠近公園大道。”

肯尼迪虛弱地笑了笑。至少看押他的人是個忠實的市民,他因此備感慶幸。

剛才的香檳暖了身子,他向克萊爾靠近,握著她的手。兩人望向國家廣場,凝視著人頭攢動的人潮。肯尼迪很高興看到看台上沒有麥克風。他不希望聽任何人演講。也不希望有人遞給他麥克風,希望他即席發表看法。天啊,他又能講什麽?他只想陪妻子坐在這裏欣賞煙火綻放在華盛頓的夜空中,忘卻這一天的煎熬。在廣播電台對掘墓者提出呼籲時,他說今天是今年的最後一天。現在想想,今天也是很多事物的最後一天:振興特區的希望破滅了;眾多市民的生命即將慘遭終結。

也是他任期的尾聲。拉尼爾與國會其他想奪回特區主管權的人,大概能夠以“掘墓者”事件作為施力點,挖出值得彈劾的破綻,扣上幹擾警方調查之類的罪名。再加上教育局的弊舞案,不出幾個月,肯尼迪就得鞠躬下台。溫德爾·傑弗裏斯和其他幕僚也將隨他一起被掃地出門,兩千年大計也會就此畫上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