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比·天/現在(第2/4頁)

黛安阿姨買不起新房子。我媽的壽險理賠全都拿去替班恩請像樣的律師了。黛安阿姨說我媽一定也會這麽做,但是說的時候卻垮下臉,好像在教訓我媽似的。總之我們一分錢也沒拿到。因為我長得矮,所以可以睡在儲藏室,這裏本來應該是放烘幹機的地方,黛安阿姨甚至還幫我油漆了一下。她時常加班,還要抽空帶我去托皮卡市看心理醫生,還要努力疼我愛我,我知道她擁抱我的時候有多痛苦;我這個討厭鬼在提醒她親妹妹遇害的慘案。她的手像呼啦圈那樣圈著我,好像在玩圈住我、但又不能碰到我的遊戲。盡管如此,她每天早上都還是會對我說,她愛我。

接下來十年,我毀了她的車兩次,打斷她的鼻梁兩次,偷她的信用卡去賣,還害死了她的狗。狗死了之後,她終於徹底死心。格拉西亞是黛安阿姨在案發之後買的雜種狗,毛發蓬松,沒事就喜歡亂叫,身長不過黛安阿姨的手臂;比起我,黛安阿姨更寵格拉西亞,至少我是這麽覺得的。我嫉妒那只狗嫉妒了好幾年,看著黛安阿姨幫它梳毛,看她那強而有力的大手握著粉紅色的塑料梳子,看她的發夾夾在它須狀的毛上,看她從皮夾中掏出格拉西亞的照片,而不是我的。格拉西亞很喜歡我的腳,尤其是殘廢的那一只,只剩兩根腳趾的那一只。它老是愛聞我那瘦骨嶙峋的食指和小指,仿佛嗅到什麽不對勁似的,這讓我更加討厭它。

高一升高二那年暑假,我不知道為什麽被禁足了。當黛安阿姨出門上班後,我坐在熱死人的房車裏,越看那條狗就越生氣,我越生氣它就越暴躁。因為我不肯帶它出去散步,它就瘋狂地繞圈子,在房車裏到處跑,一邊跑一邊叫,還跑來咬我的腳。我蜷曲在椅子上,撫平怒氣,假裝在看連續劇,然而腦袋裏正瘋狂運轉著。格拉西亞轉了幾圈又停下來,咬我殘廢的那只腳的小指,犬齒扣緊,頭左右擺動。我記得我當時心想:要是這只畜生把我的腳趾咬得一根也不剩的話……想一想自己的窘境,我越想就越氣:我沒有左手無名指,這輩子休想套上結婚戒指,而我少了三根腳趾的右腳害我明明住在四面環陸的市鎮,走起路來卻像搖搖晃晃的水手。班上的女同學都笑我的無名指“畸形”,這更慘,“畸形”還包括了古怪和詭異的意思,讓人一看到就會哈哈大笑。不久前醫生才說,其實當初根本不需要截肢,是鄉下醫生小題大做。我一把抓住格拉西亞的腰,摸到它的肋骨,感覺到這個小東西打了個哆嗦,這讓我更生氣;我把它從地上提起來(它的犬齒害得我的腳趾皮開肉綻),把它丟到廚房——它撞上尖利的料理台,全身抽搐,血流滿了整張油布。

我不是故意殺死它的,但它還是死了。我在房車裏來回踱步,試著想清楚該怎麽辦才好。黛安阿姨回家了,還買了炸雞回來給我和格拉西亞吃,但是格拉西亞躺在地上一動不動,而我只是一再重復“它咬我”。

雖然我想解釋這不是我的錯,但是黛安阿姨左右搖動食指要我別說了。她打電話給她最好的朋友瓦萊麗。瓦萊麗阿姨柔弱、溫柔的程度與黛安阿姨的魁梧、豪邁成正比。當瓦萊麗阿姨用特殊的毯子把格拉西亞包起來時,黛安阿姨弓身站在料理台前,盯著窗外。然後她們在關上門的房間裏互相依偎。出來後,瓦萊麗阿姨安靜地站在黛安阿姨旁邊,淚流滿面,雙手緊握,黛安阿姨則命令我去收拾東西。

高中最後兩年,我住在得州阿比林市一對客氣的夫婦家,兩個人好像本來是遠房親戚之類的,他們沒怎麽被我嚇到。從那之後,每隔幾個月黛安阿姨就會來一次電話,我就坐著聽電話渾濁的雜音,聽著黛安阿姨在電話另一頭吞雲吐霧。我想象她嘟著下唇,下巴的汗毛清晰可見,而她下唇附近的疣在她下巴上形成桃子色的陰影;她曾經咯咯笑著說,如果我摸了那顆疣,所有願望都會實現。我聽到電話那頭“呀”的一聲,就知道黛安阿姨打開房車裏那台冰箱的中層。我對黛安阿姨家比對我老家還熟。黛安阿姨和我會發出無謂的聲響,假裝咳嗽或是打噴嚏,然後黛安阿姨會說“等我一下,麗比”,但其實我們根本沒在聊天。而且通常瓦萊麗阿姨也在那兒,她們會耳語,瓦萊麗阿姨柔聲地哄,黛安阿姨不悅地咕噥,接著再跟我敷衍個二十秒左右,最後編個理由,掛上電話。

《嶄新的一天》上市後,黛安阿姨就再也不接我電話了。她只說了一句:“你著了什麽魔做這種事?”她說這句話算是委婉了,但殺傷力卻比滔滔不絕地罵臟話更強。

我知道黛安阿姨的電話號碼沒變,她這輩子都不可能搬家,對她來說,那台房車就像蝸牛殼一樣。我花了二十分鐘挖出那一疊一疊的資料,找出那本我從小用到大的通訊簿,封面是綁著辮子的紅發小女孩,一定會有人覺得跟我很像——除了那笑容。黛安阿姨的電話記在“A”那一頁,是我用紫色馬克筆寫的,字體像氣球被拗成動物那樣的扭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