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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荔枝花已經跟他的上海男人,大搖大擺地交往。上海男人第一次來我家住的時候,帶來一捆碎花布,還有一本新雜志《上海服飾》。上海男人殷勤地說:“這是現在最好的料子,做連衣裙吧,你跟女兒一人可以做兩套,雜志上有樣式,可以參考一下,只是要找到好的裁縫。我以前學過裁縫的,我來跟她說要求,一定能做出時髦漂亮的衣服,你們娘倆好身段,穿起來別提多洋了啊。”他還伸手摸摸我的肩,我厭煩地走開。這個男人來的時候,一住好多天,荔枝花就如同著魔一樣,連吃飯過程中都抽空上來蹭蹭他的臉。每次她來荔枝花也不上班,很快荔枝花成了廠裏新一批被宣布下崗的職工。上海男人說,親愛的小北北,你那個工作,不值得留戀,更不要說什麽前途了,都什麽年代了呀,還生產那麽笨重的動物玩具,可笑可笑啊。荔枝花於是高高興興地下崗了。我每次給上海男人臉色的時候,荔枝花就警告我說:丫頭你給老子注意點,現在我們可是靠人家養的,人家心腸好著呢。我別過臉去。荔枝花就罵道:“你別他媽的在老子面前裝清高,你這個死賤人,功課一塌糊塗,看你這身子骨,也是個紅顏薄命,瞧不起老娘,看你將來多大能耐,男人們玩死你,你她媽哭的日子在後面呢。”

上海男人第三次來我家的時候,帶來一個五歲的小女孩。他對荔枝花說:“我離婚了,女兒沒有人照顧,能不能托給你,當安芬的妹妹吧。”荔枝花抱住女孩親了又親,說

當然當然,我們本來就是一家了呀,早就應該在一起啊。然後,荔枝花就喊我過去,說你有妹妹了,高不高興啊?以後姐妹倆處好一點啊。我點點頭,沒有吭聲。

上海男人見我不反感,高興極了。那天,他喝了很多酒,清瘦的臉變得通紅,咿裏哇啦地一會兒上海話,一會兒普通話,一會兒不知什麽話,說個不停。荔枝花去買菜的時候,他把我喊到身邊,神秘地從自己的行李包裏,摸出一個大大的紙包,像一塊磚頭,遞給我說:“乖啊,好女兒啊,這個拿著,和妹妹一起花呀,以後處好一點,爸爸會給你們掙錢,掙錢,掙很多很多。”

我接過那塊磚頭,感覺很沉。上海男人示意我打開,我照做了。我驚呆了,我從來沒有見過那麽多錢,整整齊齊,嶄新的一匝錢啊。男人說,乖女兒,你摸一下,錢摸起來很舒服的!我就摸一下。那種感覺,唉,什麽感覺呢,反正就是很舒服,他說的沒錯。這麽冷的天氣裏,手碰到什麽都是涼涼的,唯獨這匝錢,摸起來綿和溫暖。

上海男人伸出一只手,做了一個拉鉤,對我說:“這個錢給你保管,你藏起來,藏得誰也不知道,連我都不知道,好不好?”

我看著他那只懸在我眼前的手指鉤,感到不解。

他笑起來,示意我跟他拉鉤。我遲遲疑疑地伸出手。我的手指和他的手指扣在了一起。在他的拉力作用下,我們的身子前後搖擺了三下。他很開心,說:“我們不給媽媽和妹妹知道,君子協定啊,不能出賣秘密啊!”

我也忍不住笑起來。我覺得他有點好玩。我說為什麽不給她們知道呢,他做了一個鬼臉,靠近我的耳朵,噴著滿嘴酒氣說:“好女兒,這麽多錢,平時不需要用的,哪一天如果有急事,急需要用錢,媽媽急得團團轉的時候,你突然把這個錢舉到她面前,你想想啊,她多驚喜啊!”我抱住了這匝錢,我的心跳得很快。男人的話,的確讓人充滿了神往。我的眼前似乎都出現了那樣的場景:在驚慌,絕望,眼淚鼻涕一把抓的荔枝花面前,舉起這麽多鈔票,不是笑著,而是冷冷地說,“荔枝花,看在你養我這麽多年的份上,這錢,拿去救個急吧!”荔枝花一定感激涕零地撲上來,一邊抓錢一邊對我諂媚吧。哼,那時,我會不屑一顧地說:“以後態度對我好一點,你給點愛我你會死啊?”

想到這裏,我都快笑出聲來了。男人很得意,說:“還有啊,你跟我之間,有了一個小秘密啊,我們就是好朋友咯?”

我問這有多少,有一萬嗎?上海男人點點頭,說有啊,比一萬還要多。我高高興興地收起來。我還有事情要求他幫忙,我的臉上當時一定堆滿了友好的甚至感激的笑吧。我心想男人啊男人,荔枝花的男人,看來你真要感謝一個看起來跟你毫不相幹的人,談默,你知道是談默在拯救我們的關系嗎?我說,“叔叔,下次來給我帶幾本文匯雜志好嗎?”

我的謀劃早就在心裏捂熟了,可一旦脫口,別人聽了當然是唐突的。上海男人幾乎沒有弄懂,說什麽雜志啊,一定要上海才能買得到嗎?我說文匯雜志,上海的雜志,我們這裏沒有,我想看。上海男人爽快地說,好的好的呀,小事一樁,爸爸肯定辦好。然後就從手提包裏掏出筆記本記上雜志名和地址。下次來的時候,果然給我帶了一大堆文匯,有十幾期,捆成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