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金剛(一)

“嗚……”一聲長鳴。

隨著汽笛的聲音,輪船緩緩離開了碼頭。夕陽映射下,蛋白色的“黎明號”似乎換了個名字,改叫了黃昏號,在視野中漸漸變小,向著一個目的地駛去。楚荊叫不上來那個地名,外國名字總是難記。勞累了一天的他,此刻只想找個地方好好歇一歇。

一個身影穿過勝利大道,慢悠悠朝這裏踱來。傍晚時分的熱氣依舊烤人,燥熱的空氣在身體周圍盤繞,揮之不去。好在楚荊搬了一下午的貨,身體早已習慣;而來者卻撩開衣衫,一個勁扇著風,想讓自己涼快些。

“荊娃子,你不熱哇?”熟悉的稱呼,熟悉的四川口音。田志國今年三十八歲,比楚荊大了六歲。據他自己說,他在這裏已經幹了有十年了。從他滑頭的程度來看,這話一點都不假:每次有大船靠岸,或是離岸,他那個常年犯病的腸胃就會準時痛起來。若是監工的不在,他的病就犯得更勤了。楚荊在今年年初第一次看到他痛得滿地打滾的時候,還想去攙他一把,卻被別的工友給攔住了。“別管他,病了。船一走就好了。”事後雖然印證了工友的話,但那天晚上,田志國卻請楚荊吃了一頓飯。

“啊。熱啊。還是你會享受。”楚荊靠在欄杆上,話裏透著一絲埋怨。自從那頓飯之後,每逢監工的在場,他總是幫著把“看病”的田志國該幹的活兒都幹了。不料田志國對他更是殷勤備至,和他一起喝酒的時間也越來越多了。

田志國拍拍他的後背,“龜兒子,可以哦!走,晚上走去喝酒!”

“不去。累了,回去睡覺。”楚荊沒什麽力氣跟他插科打諢,只想回去洗個冷水澡,美美睡上一覺。

田志國見他不去,有些尷尬,看了看“黎明號”殘存在海上的影子,撓了撓下巴的胡渣,問道:“這個船,開到哪裏去?”

“美國。”楚荊有氣無力答道,汗珠順著臉頰滴個不停。

“那還是有點遠哦。”田志國感嘆道,“狗日的,太大了,這個船。”

這就是你逃工的理由?楚荊無奈想到,嘴上卻說:“不大,怎麽開得過去?”

“你這話不對。”田志國糾正道,“大有大的好處,也有不好的地方。你想哈,萬一路上遇到個暗礁,不就糟了?外國有個鐵啥子號啊——”

“鐵達尼號。”

“對啊。你看,那個該更大哈。還不是撞翻了。”田志國又轉去看“黎明號”,嘴裏嘿嘿壞笑道:“狗日的,莫半路翻了,才笑死祖老仙人哦。”常年跑碼頭搬貨的人對這些海上的怪談奇事,總是很感興趣。他們口口相傳,嘴裏的故事多得不得了,雖然常常將故事裏的人和事搞混。

“放心吧,翻不了。”楚荊一撐欄杆,站直了身子。“是那個‘周大船長’親自上陣的。”

“周盛年?他龜兒子怎麽有這個閑心?”田志國眼珠轉了幾圈,很是疑惑。

“不知道。可能這艘船很重要吧。”楚荊對去往美國的船沒有什麽興趣。相反,他極度討厭這樣的大船。大船意味著要搬的貨物特別多,卸船一趟,裝船一趟,特別在夏天,能讓人脫一層皮。可他看田志國的樣子,似乎很在意。“怎麽?周大船長欠你錢?你怕他跑了?”

田志國擺擺手,“我倒是想讓他欠我的錢。問題是我哪裏有嘛?我欠他錢還差不多。要是我欠他錢,我巴不得他永遠不回來。”

“呵,”楚荊笑道,“那你好好祈禱吧,讓老天爺把船撞沉了。”

田志國笑了笑,沒有理會這個笑話,“不說這些了。晚上我做東,我們兩個還是喝一個哦。”

“真不去。我還有事。”楚荊拍拍他肩膀,邁步離開,“謝啦。”

田志國沒跟他一起走,在身後自嘲道:“有你媽個鬼,這二年請客都沒得人去了。”

順著勝利大道朝北走,浪潮起伏的聲音在耳邊延綿不絕。楚荊途經幾個碼頭邊賣小吃的攤子,買了幾個饅頭,一路啃著吃。吃了一個半的時候,覺得喉嚨有些堵,才想起該買點喝的。扭頭看了看街對面,一個小鋪子還沒打烊,裏面該有飲料。

鋪子不大,但也放了幾張桌椅。除了老板坐在門口等生意,裏面還坐著兩個人,聊著天,吃著餛飩。

“老板,來碗餛飩。”楚荊將錢遞過去。半禿頭的老板推了推鼻子上的眼鏡,將錢接過來看了看,塞進了長衫下的衣兜裏。“坐吧。”招呼了一句,走進了後廚。

楚荊隨意挑了個位置坐下來,等自己的餛飩。心不在焉小口吃著饅頭,耳朵卻聽著隔壁桌的閑談。

“阮玲玉這一死,怕是電影公司要賠慘咯。”說話的人四十來歲的年紀,像個老學究,皺著眉頭。

與他聊天的人看上去要小幾歲,戴著金絲邊的眼鏡,一臉斯文,嘴上卻滔滔不絕。“這都是兩個月前的舊聞了。電影公司也不是吃素的,找個漂亮妞頂上去就行了。老哥你就是愛操些不著邊的心,她一個風光無限的明星,非要服毒自殺,誰能攔得住呢?生死有命,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