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最後一塊拼圖你是你,我是我

吳匯的號房裏加他一共倆男人,另一個是搶劫未遂故意殺人,東北人,光頭,脖子比臉粗,站起來鐵塔一般。他是整個號子裏的隱形領袖,手黑,好勇鬥狠,然而他不敢動吳匯。

誰都不敢動吳匯。

縱然他個子不高,不滿一百斤的體重瘦得打晃,但是本能讓號子裏的人對他敬而遠之——他的臉上有一股死氣。那是一心求死的人才會有的臉,而這裏的人,無論進來的原因是什麽,活著出去才是最大的目標。作踐一個想活的人是有趣,反正無論怎麽作踐他都依然想活,但作踐一個想死的人,他很有可能拉著你一起陪葬。

在這樣的精神暗示下,吳匯幾乎可以在允許的範圍內做任何事情。他不運動,對於吃喝也毫不挑剔,每天過完放風時間就一個人坐在床沿,不說話,也不看任何人,到點熄燈了安安靜靜地躺平,對於其他囚犯的罵罵咧咧充耳不聞。東北人以為他每天都睡得很熟,直到有一天半夜憋醒了起來上廁所,轉頭陡然對上他的眼睛,漆黑的瞳孔像兩口大而圓的深井,一點光亮也無,直直地對著人,好像在聚精會神地看著什麽,好像又什麽都沒看。

他嚇得差點尿身上,罵罵咧咧地跌了兩步,放完水躺回去睡了,但是第二天也並沒有把人怎麽樣。倒是獄警找了他一次,問他是不是晚上睡不好,他扯著嘴角,權當作笑了一下,說:“我很好。”

這事也就這麽不了了之。

吳匯自己知道,他不是睡不好,他是不能睡。從什麽時候起呢? 也許就是那個姓鄭的記者找上他開始吧。每次見過他回來,他就會做關於過去的夢,不是那種似是而非的,是特別清晰的夢,像是腦子裏裝了一台放映機,按章節自動播放,連一個眼神,一個表情都歷歷在目。那些畫面並不可怖,但他卻完全不想看,越是美好的回憶越是讓他渾身發痛。據說人快要死的時候,生前的一幕幕都會在眼前過一遍。

吳匯想,這簡直是二次處刑。他猜自己離死不遠了,當然也不介意離得更近些。

空氣裏彌散著淡淡的植物香氣,鄭確踢著腳下的石子,想見的人就在眼前,卻好像什麽也問不出來了。倒是老三先開了口:“你還好吧?”

鄭確說:“我還好,你呢?你……弟弟呢?”

老三的眼睛一下子黯下去,半天沒說話,鄭確知道他傷心了,不知道為什麽,自己的心也跟著憋悶起來。他的眼珠胡亂轉著,想要說點什麽打破這種窒息感,終於眼神擦過對方臉側,被什麽東西硌了一下,聲音倒是著實地驚訝起來:“你打耳洞了?”

老三耳垂上的鋼制耳釘反射著路燈,驀地一亮。“嗯。”他淡淡一笑,隨即又陷入沉默。

鄭確不知道該不該說他撞見老三女朋友勒索徐婷的事,不過說起徐婷必然又要說到老三他弟,對於一個死去的人,鄭確不想說什麽讓人難堪的話,雖然他確實打心底裏怨恨他。要不是他對徐婷做了那種事,他們每個人現在都好好的。然而這種話,他怎麽對老三說得出口呢?

鄭確問:“你好長時間沒來學校了?”

“我之後不在這兒念了。”老三嘆了口氣,“出了太多事,家裏也不放心,說不定過一陣子就出國了。”

出國。鄭確的心臟被攥緊了。他以為現在的離別已經很難過,沒想到對方還要離得更遠。

“也不是不回來了,總有機會再見的。”老三踩熄了煙頭,像是想起了什麽,轉身朝家門口跑去:“你在這裏等我一下,有東西給你。”

他提來了一個書包,鼓鼓囊囊的,鄭確茫然地拉開拉鏈,裏面是一沓筆記,一摞原版CD,一個隨身聽。“這是幹什麽?”

“沒什麽,今後也用不著了,就……你自己要好好的。多讀書,不是壞事。”

鄭確一陣眼熱:“我不要這些。”

“為什麽?”老三沒料到他拒絕得這麽幹脆:“那你要什麽?”

鄭確咬著嘴唇盯著老三,直盯到眼球發酸:“我要那個。”他對準了老三的耳釘。

老三一愣,笑出聲來:“小鬼……連耳洞都沒有,要這個幹什麽。”

鄭確不說話,如果他一輩子只能任性一次,那就是這一次。他沒有耳洞,他會有的,鄭確上下看看,摘下了衣襟上別著的校徽,將那根尖刺掰出來,攤在手心上。

他的執拗都寫在臉上,老三看著他,眼神變得溫柔,他說:“你過來。”他伸手摘掉了自己的耳釘,拿過那枚校徽,手指在尖端試了一下:“回去擦點酒精,別發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