壞道 五 子夜談

姜湖又在做惡夢,多年來,噩夢與他如影隨形,每每睜開眼,午夜都像是正在盯著他看的深淵,有時候黑夜會讓他生出無邊的恐懼和孤獨,黑暗深處似乎每時每刻都有一雙眼睛,正緊緊地盯著他。

他抽搐了一下,一身冷汗地清醒過來,屋子裏只有床頭櫃上夜光的鬧鐘發出的那一點微弱的光亮,四下靜謐極了,姜湖伸開已經蜷起來半宿的腿,然後又在觸碰到被子底下的冰冷時縮了回來,伸手打開電熱毯,又躺了一會,卻沒了睡意,於是掀開被子下了床。

因為那天他自作主張單獨引開宋曉峰的事,沈夜熙已經好幾天沒好好搭理過他了,而最讓讓人掛心的卻是宋曉峰那把槍。

那是把真槍,相當危險,裏面有子彈,那天宋曉峰甚至打開了保險栓。

然而幾天過去了,那把槍究竟是哪裏來的,警方一直毫無頭緒。

那就像是宋曉峰憑空編出來的一樣,他幻想到這裏,就有人在適當的時候遞上那麽一把兇器。姜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神經過敏,他覺得這件事情透著某種說不出的古怪。

姜湖倒了杯熱水,一個人坐到了陽台上,靜靜地,用模糊不清的視線透過窗戶望著小區裏結了冰的水塘,差不多家家都已經熄了燈,除了風聲,周遭什麽動靜也沒有。

他覺得自己需要靜一靜,那個人……那個人死了以後,姜湖一直覺得自己需要這樣一個假期,明明知道那個人只是個殺人犯,明明知道他的話一點道理都沒有,潛意識裏卻無法不被影響。

“他”從某種意義上說,或許是對的,人類為什麽能犯下那樣聳人聽聞的罪行?他們難道不是和自己一樣的同類生物嗎?那些瘋狂的念頭,是不是就像原癌基因一樣,以某種非常隱秘的形式存在於每個人的身體裏?

是不是如果人性本惡是真的,那麽連冷漠的世道都能找到一個理由?

姜湖忽然覺得很冷。

沈夜熙睡著了以後比較容易被驚動,迷糊中,他好像聽到了一點動靜,揉揉眼睛坐起來,沈夜熙想出去看一眼,順便給自己弄點水喝,他無意中發現姜湖的房間門是開著的,被子堆在一邊,人卻不見了。

沈夜熙皺皺眉,走過廚房,正好看見姜湖坐在陽台的地上,穿了一件薄薄的襯衫,底下是睡褲,透過落地窗安靜地往窗外看著。

他手裏捧著一杯水,偶爾遠處有車燈掃進來,照進水裏,就會映著他的指尖像是透明的一樣。

他沒有戴眼鏡,正眯著眼睛出神,肩膀微微弓著,顯得特別單薄。

沈夜熙放輕了腳步走過去,忽然出聲問:“怎麽大半夜不睡覺?”

姜湖正走神走得厲害,被嚇了一跳,沈夜熙注意到他的肩膀緊了一下,手肘曲起來,下意識地做了個似乎要準備攻擊的動作,隨即,姜湖立刻意識到出聲的人是誰,放松了身體,全部的動作在極小幅度內完成,就像是輕輕地哆嗦了一下。

姜湖有點不好意思地回頭對他笑了一下:“我吵醒你了吧?不好意思。”

沈夜熙轉身回客廳,拿過兩個抱枕,扔給他一個:“坐地上涼,你墊著點。”

姜湖接過,沈夜熙一屁股坐在他旁邊,從茶幾上的煙盒裏摸出一根煙點上:“說說吧,你大半夜不睡覺在幹什麽?”

“沒什麽,睡覺的時候壓到胸口了,做了一會噩夢,出來醒一醒。”姜湖輕描淡寫地說。

可是沈夜熙莫名地明白他的話是什麽意思——他們幾乎每個人都有這樣的經歷,午夜的時候突然被面目猙獰的噩夢驚醒,然後自己隨便找點什麽事情做,好挨過漫漫長夜,一宿無眠。

自從姜湖來了以後,如果有誰心理壓力大到無法承受,就會單獨找他聊一聊,沈夜熙突然覺得有點不公平,每個人都被允許憤怒失控,唯獨姜湖不行,因為他是醫生。

於是他只能在午夜的時候因為噩夢而起,悄無聲息地坐在地上,第二天早晨的時候繼續整理好自己的精神,扮演自己的角色。

寂寞而又克制。

“對不起。”姜湖突然打破沉默,沈夜熙一愣,只聽他繼續說,“那天我自作主張,是不是讓你很為難?”

姜湖其實是事後才反應過來的,他那天的表現基本上是完全忽略了“沈夜熙才是隊長”這個不幸的事實,頓時就明白了盛遙說的“捅馬蜂窩”是比喻什麽的,要是換個小心眼一點的上司,估計這梁子就這麽結下了,雖然他知道沈夜熙不是那種人,可還是覺得相當的不好意思——尤其是最近沈夜熙在不明原因地生氣。

“你啊……”沈夜熙失笑,他隨手彈了彈煙灰,“人和人之間有很多種關系,比如親人、朋友或者愛人,這些關系裏牽扯著非常復雜的因素,比如血緣、道義、人的社會屬性、階層、經濟能力等等等等,但是有一樣,如果缺了,任何關系都只不過是流於表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