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舊年天花

——白毛地鼠!

實際上,若是平日裏見到這上躥下跳的家夥倒也不足為懼,至多會有些驚訝而已。

1959年春,饑荒風頭正勁那陣子,旁的地界兒我不大清楚,單單說我所在的公社,方圓十幾裏開外差不多被鄉親們掘地三尺了,許多人得以撿回條命,這些地鼠肉可謂是功不可沒。

然而在經歷過一連串匪夷所思的事情之後,尤其是目睹了哨口煙袋鏈裏的水怪毛毛撐,就難免讓我胡思亂想起來:要知道遼東常見的地鼠個頭都比較小巧,最大的也不超過一尺長,且都是生著棕色皮毛。

但是冷不丁躥出來的這只地鼠卻身披白毛,狀如豬尕,這就不對頭了——雖說三年大饑荒已經熬出頭,但鄉親們這個時候也就是填飽肚子,糧食比金子都貴,恨不能藏著掖著密不示鄰,怎麽可能讓地鼠們有機可乘,吃得如此肥碩?又或者這白毛地鼠本就天生如此?抑或它們與陳連長所隱瞞之事有什麽關聯?

我越來越發覺自己的懷疑之心在嗷嗷膨脹,任何風吹草動馬上都會讓我噤若寒蟬,沒頭沒尾地亂琢磨一通。但是眼下這魁嶺周遭又確實處處冒著詭異,仿佛有一只無形巨手正在緩緩將我們拉入淵藪的中心地帶,不可遏制,無法擺脫,看不見,摸不著……究竟,究竟這一切種種的背後到底隱藏著什麽?

就在我和皮五湊上前去之時,陳連長已經親自抄著家夥什兒鏟起土來。但見直徑五丈見方的深坑已然坍塌得不成樣子,深坑邊緣橫七豎八地堆著大塊大塊的巖石。

隨著沙土不停地揚出,時不時就會鉆出三兩只白毛地鼠;挖土的士兵們根本顧不上它們,只是連連帶著哭腔嘟囔道:“四個同志!連長……連長,一共有四個同志……被埋在下頭啦!”陳連長沉默不語,憋著氣息夯夯地使著勁頭,偶然,一擡頭正瞟見杜少謙在坑外幫著清理積土,他愣了愣——似乎突然明白不該讓我們來到這個地方,隨即沖著兩名士兵打了打手勢。

兩名士兵心領神會,伸手薅住杜少謙的手腕,接著連推帶搡地把我們三人通通趕出了木房之外。杜少謙嘴裏連連叫著陳連長的名字,只聽陳連長忙裏偷閑撇過來一句熱氣騰騰的命令:“全給我看好嘍!哪兒都不許去!聽到沒有!”陳連長此言一出,兩名士兵的態度變本加厲的生硬,二話不說愣是攆著我們的腳步直至原來的房間,接著“哐當”一聲掩上房門,雙雙立在門外持槍把守。

我沉了沉心氣,悄聲問杜少謙:“杜科長,他們好像在挖掘什麽重要的東西,你覺得會是啥玩意兒?還有那些地鼠,個頭怎麽會那麽大?”皮五縮頭縮腦靠上前來,聲音壓得更低:“這些士兵挖啥我不知道,不過那些個白毛地鼠倒沒啥大驚小怪的,它們挖土刨泥那可是手拿把戲,甭管多結實的地界兒都架不住這些玩意兒的禍敗。八成是士兵們挖到了人家的老窩,所以才弄塌了坑道。”我撇嘴道:“這麽大的白毛地鼠還沒啥大驚小怪?這麽說你之前見到過?”皮五回道:“見到是沒見過,不過道理應該是一樣的。當年我在長白山大窩集裏伐木的時候,山窩子經常會有一孔孔又深又冰的泉水,我就曾經在裏頭見過一種慘白色的魚,這魚可跟鴨綠江那些美味的‘三花五羅十八子’不一樣,它們身上的鱗片都是反著長的!”他有點誇張的說:“木幫裏的老把頭師傅管這物件叫作倒鱗魚,說是味道苦得能要命,吃上半口嘴巴裏個把月都是黃連味兒。後來我問老把頭師傅為啥這倒鱗魚長成這個色兒,老把頭師傅告訴我,越是不見光的地界兒的物件,它們的身子越白。所以說,既然陳連長他們挖到了白毛地鼠的窩,估計最少也有十幾米深哩!這個深度指不定還藏著什麽怪玩意兒呢,魁嶺葦塘枯井裏的大哼哼不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嘛!”我又執拗地問杜少謙:“十幾米深的地下,究竟會有什麽東西值得陳連長興師動眾呢?”杜少謙笑著反問道:“你和皮五覺得會是什麽呢?假設你們是陳連長的話,什麽東西會讓你們這麽不顧一切,拼命掩飾,卻又怕外人知道?”我和皮五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覷,頓時被噎得說不出話來。

時間慢吞吞的,爬一樣,爬得人撕心裂肺的焦躁。疲勞和饑腸轆轆在這種時候變得異常鋒利無比,刀一般,它們不是在用刀刃割砍,而是用刀尖一下下挑起皮肉,一下,又一下……終於,房門再次被推開,“吱嘎”的一聲。

陳連長拖著沉沉的腳步走向杜少謙,杜少謙忙起身詢問被埋士兵的情況,陳連長面無表情地說:“多謝杜科長掛念。他們沒事,只是受了一點輕傷。”說罷,陳連長又命門外的士兵領著我們去換下濕衣裳,處理在江心島所受之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