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斬首之邀

魁嶺。第二個午後。

焦雷響徹長空。雨一直下。眾人心事重重在廳堂各自落座。

早於此前,我和杜少謙以及李桐就已換下了濕漉漉的衣褲。陳婆言說躍進旅館裏並沒有多余的裹身之物,只好找來謝掌櫃和皮五的幾件舊衣給我們。我想到此刻身上穿著的居然是死者的遺物,禁不住脊背上溜出一沓沓寒噤子,總覺得有人用手指肚兒在上頭抓搔。

李桐還是副驚魂未定的模樣,整個人的精氣神兒像是被抽吸得溜溜幹凈,兩顆眼仁兒發散得厲害,薄薄的嘴唇不能自已地抖著。而老崔見我和杜少謙安然無恙地歸來,則黏在我的身邊噓寒問暖,旁敲側擊,當他得知謝掌櫃和皮五已經被雙雙割掉了頭顱,扭著鼻子嘟囔道:“好險咧!好險咧!多虧我沒跟著他們一塊兒去!”這時候胡建設嚷道:“我說杜科長,你這濕衣裳也換了,驚也壓下來了哩,趕緊叨扯叨扯吧,你這一整天都瞞著我們跑出去整啥了?你最好別跟我耍彎彎繞兒,瞎謅亂掰一通,我胡建設的眼裏可不揉沙子!”他的話裏噴散著詰問的口氣,粗喇喇的嗓音倒像是掛著沙子。

杜少謙放下手中的瓷碗,碗裏的熱水升騰著滾滾汽霧。他不緊不慢地將之前經歷的諸事盡數道來,直至河岸密林中發現謝掌櫃和皮五的屍首處才停止敘述——只是,這期間我們找到的線索和猜測卻並未提及半句。之後他瞥了兩眼李桐,說道:“李秘書,剩下的還是由你來跟老胡說道說道吧?”李桐雙手端著瓷碗,哧溜哧溜地喝著熱水,身子還在不停地發著抖。他聽到杜少謙把話頭岔給他,兩只眼睛在眾人間瞟來瞟去,最後卻出其不意地放在徐海生的臉上停住了。突然間,他雙手上揚,半碗的熱水頓時潑灑出去,那瓷碗“當啷”一聲掉落在桌上,接著錚錚地在桌上打著轉轉。然後李桐霍地挺起身來,劈頭蓋臉地指著徐海生:“是你!是你……就是你!”喊叫中帶著驚恐萬分的神色。

李桐此話一出,廳堂裏的氣氛頓時變得煞涼煞涼。所有人的眼光無一例外地撲向徐海生,甚至原本四仰八叉的胡建設都從座位上撐直了身子。

徐海生張大了嘴巴盯著李桐,滿臉不可思議地推了推八角解放帽的帽檐兒,嘴巴上稀疏的胡須抖得厲害:“李秘書,你、你、你怎麽……”話未說完就猛地籲出一口氣,整個身子軟弱無力地耷拉進椅子裏,聲細如蚊地小聲嘟囔道:“為什麽選我?為什麽選我……”

我看著徐海生這般神情,心中不免錯愕起來:難道謝掌櫃和皮五真的是他下的毒手?可是他為何要說“為什麽選我”這樣奇怪的話,是你就是你,不是你就不是你,什麽叫“為什麽選你”?

這麽思量著,我偷眼去瞧杜少謙,只見他挑了挑劍眉,偏臉轉向李桐:“李秘書,你說清楚些,難道你真的親眼所見,是老徐殺死的謝掌櫃嗎?此事關系重大,可不能胡亂扣帽子。”李桐拼命地搖頭,撥浪鼓一般:“我、我沒說他殺……殺了謝掌櫃!沒、沒說……”

眾人面面相覷,都不明白李桐葫蘆裏究竟賣的是什麽藥。那胡建設脾氣暴戾,一張桌子被他拍得“嘭嘭”亂響:“李秘書是吧?老子管你是李秘書還是張秘書,別嘰嘰歪歪像個娘兒們似的,把舌頭捋直了說話,我可沒工夫聽你扯淡玩兒!”說著他咧嘴斜了兩眼還在嘟囔不止的徐海生,猛地伸手薅下了他的八角解放帽,往桌子上一摔:“老徐你有點出息行不行?瞧你那個德行,八字還沒一撇的事兒就給你嚇出尿來了!這要是真給你一把刀,就你這副損樣你敢殺人嗎?還,還為什麽選你,你當這是唱戲選角兒呢?那《紡花車》的戲文兒你用不用再給大家夥兒背背?”胡建設止住了連番的奚落之後,徐海生隨即咬住了嘴唇不敢再言語半句。他伸出蒼白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將八角解放帽撿起來,小偷一樣戴在了自己的頭頂,其間連看胡建設半眼都不敢,整個人越縮越緊,身子抖得就像秋風裏簌簌作響的樹葉。

李桐也被胡建設的囂張氣焰震住了,他扭扭捏捏地正了正身子,這才開始緩緩敘述事情的經過:“昨天……昨天中午杜科長你們三人離開以後,我不知道你們去了哪裏,心裏就有些害怕,於是,於是扯著老崔緊跟在謝掌櫃身後,心想……心想三個人在一起,多少都是個伴兒。傍晚的時候老徐來了,當時他問謝掌櫃其他人都在幹什麽,謝掌櫃只是推說杜科長查案太疲沓了,已經睡下。老徐也沒再說別的,臨走的時候告訴謝掌櫃,說是今天中午在河岸密林相見,有些重要的事情要問問他。謝掌櫃說為啥不現在問,老徐支支吾吾面有難色,岔開話頭說到時候就知道了,還再三囑咐謝掌櫃務必要去……這事兒……這事兒老崔可以替我做證的,當時他也在場。”李桐望著老崔:“你說,是不是?當時是不是這樣的?”老崔拼命地點著頭:“是咧!是咧!李秘書說得大致差不離兒!本來,本來謝掌櫃今天早晨是想讓我跟著他一起去的,可是我真是怕……怕那個啥,所以一門心思地打定了主意,怎麽著也不跟著他!後來,謝掌櫃又去找李秘書,說了大半天李秘書終於熬不住他的乞求,結果就跟著他出去哩!誰承想……唉!唉!”連連搖起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