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約翰·岡特

大堂裏的人群稀疏了。電梯門上方的大鐘顯示時間是10點35分。那些不敢溜到食堂去的人此時都聚在值班櫃台。參贊處警衛先前泡了上午茶,大家一邊喝茶一邊低聲聊天,直至聽到腳步聲漸漸走近才停下來。特納的鞋跟裝了金屬邊,它們的著地聲在仿大理石墻壁上引起山谷靶場般的陣陣回響。那些公文信差輕輕把杯子放下,扣好束腰外衣上的紐扣。

“麥克米倫?”

特納站在最低一級樓梯上,一只手沉重地撐著欄杆扶手,另一只手則抓住那個繡花靠枕。在他兩邊各有一條裝飾著鐵欄杆和合金柱子的走廊,越往裏面看越暗,像是華麗城市裏通向猶太區31的兩條路。沉默此刻顯得異常明顯。

“麥克米倫下班了,先生。到三軍福利社去了。”

“你是誰?”

“岡特,先生。我是接他班的。”

“我叫特納,是負責檢查空間安全的。我想看看21號房間。”

岡特是個小個子,一個信仰虔誠的威爾士人,從父親那裏繼承了對經濟大蕭條的遙遠記憶。來波恩以前他是在加地夫為警察開汽車的。帶著特納向幽暗的走廊走去時,岡特把鑰匙串握在下垂的右手裏,步姿方正,相當肅穆,儼然是個走向坑口的礦工。

“他們搞得真夠兇的,嚇死人,”岡特喃喃地說,讓聲音飄向他後面的特納,“我一個朋友彼得·奧爾道克有個弟弟住在漢諾威。以前是為占領軍工作的,後來娶了德國姑娘,開了家雜貨店。彼得當然害怕得要命。他對我說:他們全知道我弟弟喬治是英國人,他要怎麽辦?比剛果那邊還亂。牧師先生,你好。”

大使館牧師坐在總機室對門的小房間裏,前面放著部手提式打字機,旁邊墻壁上掛著太太的照片。他的房門大開,好方便人來告解。“早啊,約翰。”牧師回答的聲音有一丁點兒責備的口氣,讓他們同時記起威爾士的上帝難於取悅。“你早。”岡特回應說,但並沒有放慢步伐。從各個方向傳來的聲音都準確無誤地提醒他們,這是一個多語的環境:清樣校對室裏翻譯的德語嗡嗡聲,旅遊科人員對電話的咆哮聲,還有各種非英語的聲音從不同的走廊紛至沓來。特納聞到薩拉米香腸和第二頓早餐的氣味,又聞到新聞用紙和消毒水的氣味。他心想:和蘇黎世完全不一樣,你終於身在外國了。

“在一樓工作的主要是本地雇員,”岡特用高出於各種聲音的分貝說,“因為是德國人的關系,他們上不了二樓。”能感到他對外國人的同情,但卻是有節制的——就像是護士對病人的同情心一樣受到專業訓練的約束。

一扇門開在他們左邊,一束白光突然打在他們身上,也照亮了墻壁上的粗糙灰泥和一面起毛的綠色報告欄,所有告示都以雙語書寫。兩個女孩剛要從信息科數據室出來,看到他們就退後一步讓道。特納機械性地打量她們,心裏想:這裏就是他的世界。次等和外籍。兩個女孩一個提著熱水瓶,另一個抱著重重的一大疊档案。在她們後面,隔著一個裝了鐵絲網的外窗,特納隱約看得見停車場,聽得見一個公文信差出發的摩托車怒吼聲。岡特已經轉向右邊,走進另一條走道;他們在一扇門前面站住。岡特摸索鑰匙時,特納從他肩膀後面睇視門中央的名牌:“黑廷·利奧,理賠暨領事事務”。它就像是一個活人存在的突然見證,或是一個死人的紀念碑。

姓名字母有兩英寸高,邊邊對齊,以紅綠兩色蠟筆填滿。“領事事務”一詞的字母要大好些,而且以墨水繞邊,讓它們看起來更有分量。特納彎身輕觸名牌的表面:是用紙張裱在硬紙板上做出來的。哪怕光線微弱,他仍然看得見當初限定字母高低用的鉛筆痕。這名牌是用來界定一個卑微人生的範圍的,又或是用來掩飾一個欺騙的人生。“欺騙。這一點我想我現在已經看得明明白白。”

“快點。”他說。

岡特用鑰匙打開門鎖。當特納握住把手把門推開時,他似乎再一次聽到了小姨子接電話的聲音和他自己的回答:“告訴她我要出國。”房間的窗戶全關著。熱從油地毯襲向他們。空氣中漂浮著一股橡膠與蠟混合而成的臭味。一片窗簾微微拉開。岡特伸出手想把它拉上。

“別動它。離開窗口,留在門邊。任何人經過都叫他走開。”他把繡花靠枕扔到一把椅子上,眯著眼打量房間四周。

辦公桌抽屜都有鉻把手,比布拉德菲爾德那張還要好。墻上的日歷在給一家荷蘭進口公司打廣告。盡管是個大塊頭,但特納此時的動作非常輕,只審視而不碰觸任何東西。一張老舊軍用地圖掛在墻壁,上面標示著各國占領區的範圍。英國占領區被塗成鮮綠色,像是其他外國荒漠中的一片沃土。這裏就像個小囚室,特納想,極度安全;但說不定這只是窗戶鐵欄杆帶給他的聯想。多麽讓人想要擺脫的一個牢籠。特納嗅到一種外國氣味,但又說不上來是什麽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