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星期四之子

這台地上的天氣是從別的季節和別的地方偷來的。風是一陣3月的海風,它在鐵絲網籬笆上呼嘯,把一簇簇的草吹得折腰,再猛地沖擊他身後的樹林。要是有哪個瘋婆子在多沙的土上種上一些智利南美杉,那特納準會循小徑一路滑到山下面,趕上一班開往伯恩茅斯廣場的電車。霜是11月的霜,它的冰管裹結在歐洲蕨的莖上;從特納所隱身的那個風吹不到的位置,霜像北冰洋的水一樣揪住他的腳踝。一個牛津太陽的最後余暉低垂在空蕩蕩的足球場上,而天空則是一片約克郡秋天的黃昏天空,又黑,又翻騰,邊緣綴滿汙點。樹都是從年輕起就佝僂著,被咆哮的狂風吹得折腰,一如年輕時曾在水龍頭下面折腰的米基·克拉伯——哪怕是陣風已經停了,還是不敢扳直身子,而是繼續躬著腰,等待下一波的攻擊。

特納臉上的傷口灼熱生嫩,淡色的眼睛因為一夜無眠而疼痛和亮炯炯。他等待著,凝視著山路的下方。他右下方遠處流淌著萊茵河,風一度讓它喑啞,駁船徒勞地呼號著。一輛汽車向著他的方向緩慢爬行:是一輛黑色的“奔馳”,科隆注冊的車牌,司機是個女的。在鐵絲網籬笆的另一頭,一間新蓋的小屋在風中搖晃,百葉窗板全關著,門上掛著個鎖。一只白嘴鴉棲踞在屋頂上,羽毛被風使勁拉扯。接著來了一輛“雷諾”,是法國外交人員的車牌,女司機,一個男的坐她旁邊。特納把車牌號碼記在黑皮筆記本裏。他的筆跡僵硬而稚拙,一個個字母不自然地在他手中成形:這不奇怪,因為他右手有兩個指關節受了傷,就像是他曾經一拳打向某個張開的嘴巴,指關節被它的門牙所斲傷。黑廷的字跡整齊,拐彎的地方圓潤,但特納的字跡則大而下斜,一副就要垮下來的樣子。

“你們兩個都是移動者,你和利奧。”萊爾昨晚這樣說過,當時他們各坐在一張扶手椅裏,“波恩是固定不動的,但你們卻是移動者……你們彼此相鬥,而你們又都與我們作對……愛的反面不是恨而是冷漠……你們必須學會向冷漠妥協。”

“我的天哪。”特納抱怨說。

萊爾為他打開車門時又說過:“你就在這裏下車。要是明天早上沒看到你回來,我就會通知海岸警衛隊。”

他在巴德戈德斯堡買了一個扳手,頭重尾輕,現在像鉛塊一樣抵著他的臀部。一輛深灰色的巴士此時停在了那間供更衣用的小屋前面。接著是一陣突然迸發的嘩叫聲,就像是有一群鳥正在跟風賽跑,交雜著笑聲與抱怨聲。有誰吹響一個哨子。太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老長,像手電筒照過走廊形成的柱影。他們隨即把小屋塞滿。“我從不認識一個人會這麽咀嚼自己的不幸。”萊爾曾經這樣說。

特納快速退縮到樹後面。一輛“歐寶·創紀錄”開了上來,坐著兩個男人,車牌的注冊地點是波恩。倆人都戴著帽子,穿著大衣,專業性地面無表情。車子邊窗裝的是茶色玻璃。車子繼續前進,但慢得像人在走路。他看到他們木然的臉轉向他,像人造黑暗中的兩個月亮。你們的牙齒呢?特納好奇。你們的牙齒就是我打斷的嗎?你們都一個樣子,我還真分不出誰是誰。上坡的一路上,“歐寶”的車速都快不過一小時十英裏。接著一輛廂型車開過,尾隨著兩輛卡車。從某處傳來一陣鐘響。是學校鈴聲嗎?還是晚禱鐘聲?又抑或是碼頭渡輪的鈴聲?他知道說不定自己不會有機會再次聽到這鐘聲,但正如克萊爾先生說過的,沒有真理是無法去證明的。那只白嘴鴉已經飛離了屋頂。太陽也走了。一輛“雪鐵龍”慢慢晃入他的眼簾。是一輛兩匹馬力的小汽車,臟得像老鼠,一片擋泥板搖搖晃晃,車牌號碼模糊得無法辨讀,一個司機隱藏在陰影裏,一盞車頭燈閃了幾下,汽車喇叭也響了幾聲。“歐寶”已經消失了。月亮臉,快點回來吧,否則你們就會錯失他的大駕光臨。“雪鐵龍”在轉上他旁邊的林間小徑時,四個輪子歪斜得像離開了軀幹的肢體,車身在結霜泥濘的車轍上一顛一顛,車尾巴反復碰撞在車軸上。隨著車門打開,他聽到震耳的舞蹈音樂聲。他的嘴巴因為藥丸的作用而發澀,他臉上的傷口像一些交錯的小樹枝。他興奮地在心裏說:有朝一日,當世界得到自由,雲在相撞時就會發生爆炸,而上帝的天使們會頭昏目眩地掉下來,讓全世界都看得見。他靜靜地把扳手放回口袋裏。

她站在不到十碼開外,背對著他,對風或那群此時在足球場裏又跑又叫的小孩都漠不關心。

她正在凝視山坡下方。發動機還開著,車子像承受什麽痛苦似的陣陣抖動。一根雨刷徒勞地在肮臟的擋風玻璃上來回擺動。有整整一小時她幾乎沒動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