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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實話,要是杜佛少校這個老頭沒有在湯頓賽馬場上突然中風死去,吉姆是根本不會到瑟斯古德學校來的。他沒有經過面試就在學期中來了。時間是在五月末,不過從氣候來說,誰也沒有想到已是五月末了。他是通過專門為預備學校介紹教員的一家不太可靠的介紹所來的,暫時應付一下杜佛老頭的課,等找到合適的人再說。“是個語言專家,”瑟斯古德在教員休息室對大家說,“是臨時性的。”他把額上的一綹頭發往上一撩,有點為自己分辯地說。“姓普萊多,”他把字母一個個拼出來,“p—r—i—d”——法語不是瑟斯古德的專長,因此他參看一下手裏的紙條——“e—a—u—x,名叫吉姆。我想他幫我們應付到七月沒有問題。”教員們不難聽出他話裏的暗示。吉姆·普萊多是教員裏的窮白人。他跟以前的勒夫戴太太和馬特貝先生屬於同一類,都不怎麽樣。勒夫戴太太有一件波斯羔羊皮大衣,頗受年輕人崇拜,結果她卻是個開空頭支票的。馬特貝先生是鋼琴家,但在為合唱團練唱伴奏時被叫了出來,協助警方進行調查。就目前所知,他至今還在繼續協助,因為他的衣箱仍放在地下室裏等待處理。好些教員,其實主要是馬喬裏班克斯,主張開箱檢查。他們說,其中一定有一些大家都知道的失物,例如阿普拉米安的黎巴嫩母親的銀框相片、貝斯特-英格拉姆的瑞士軍用折刀、女舍監的手表。但是瑟斯古德板著他那沒有皺紋的臉,堅決不為他們的請求所動。他從他父親那裏接手管理這所學校才五年,可是這五年的時間已經教會他,有些東西最好還是鎖起來為妙。

吉姆·普萊多在某個星期五的滂沱大雨中到達。大雨像大炮硝煙似的從昆托克山的褐色山溝裏滾滾而下,流過空曠的板球場,滲透到了快要傾圮的校舍的沙巖石墻基裏。他是在剛吃過午飯後不久到的,開著一輛紅色的阿爾維斯牌舊車,後面拖著一輛旅行住房用的拖車,原來是藍色的,幾經易手,如今已說不上是什麽顏色了。瑟斯古德學校的午後一片寧靜,上課的日子裏每天從早到晚都吵吵嚷嚷的,惟有這時才有片刻的安靜。學生們都被打發到宿舍裏去午休了,教員們則坐在休息室裏一邊喝咖啡,一邊看報紙,或者改作業。瑟斯古德在替他母親朗讀小說。因此,整個學校裏只有小家夥比爾·羅奇親眼看到吉姆到達,看到阿爾維斯牌汽車從坑坑窪窪的汽車道上吱吱地濺著水開過來,車頭上冒著汽,擋風玻璃上的雨刷子不斷地來回掃劃,後面的拖車在水潭裏顛簸地跟著。

那時羅奇還是個新生,大家都認為,如果不說他天賦有什麽缺陷的話,至少也有點笨。他在兩個學期裏已經換過兩個預備學校了,瑟斯古德學校是第二個。他是個胖乎乎、圓滾滾的孩子,患有氣喘病,大部分午休時間裏都跪在床頭上,趴在窗口向窗外瞭望。他的母親住在巴斯,生活闊綽。大家都認為他父親是全校最有錢的家長,這樣顯赫的地位卻叫兒子吃了不少苦頭。羅奇既然來自父母分居的家庭,天生就是個喜歡留神觀察的人。羅奇觀察到吉姆沒有在校舍前面停下來,卻繼續往前開,一直開到馬廄那邊去,可見他對這個地方的布局早已了若指掌。後來羅奇想他一定先來勘察過地形,或者研究過地圖。他開到馬廄那裏以後,也沒有停下來,仍保持原來的車速,一直向濕草叢中開過去,接著就翻過了土墩,倒栽蔥似的掉到大坑裏去,沒有了蹤影。羅奇原來以為吉姆開得那麽快,拖車會跟前面的車子折成直角掛在坑邊上,可是結果卻像一只大兔子翹起尾巴跳進洞裏一樣,沒有蹤影了。

大坑的來歷在瑟斯古德學校裏傳說紛紜。它位於果園、果房和馬廄之間的一片荒地,看上去不過是地上凹了一塊,雜草叢生。北面有幾個小土墩,每個土墩都有一個孩子的身子那麽高,上面有一叢叢的灌木,一到夏天就長得密密麻麻。就是由於這些小土墩,大坑成了孩子們遊戲的好地方,因之出了名,關於它的傳說隨每一屆新生的想像力而異。有一年說,這些小土墩是露天銀礦的遺跡,於是大家都起勁地開始挖掘寶藏。又有一年說,這是羅馬帝國時代的一個堡壘,於是大家都揮舞棍棒、投擲土塊,在這裏布陣廝殺。也有一年說大坑是戰時的炸彈坑,土墩是炸彈開花時被埋在裏面坐著的人體。實際情況卻要平淡無奇得多。六年以前,也就是瑟斯古德的父親突然與城堡旅館女職員私奔之前不久,他發起修建遊泳池,動員學生挖了一個大坑,一頭深一頭淺。但是募捐來的錢總是不夠實現這個雄心,因此就在別的計劃上零零碎碎地花掉了,像替美術課購置了一台新的投影機啦,在學校地窖裏人工培植蘑菇啦,等等。愛挖苦的人甚至還說,那對私通的情人最後逃到女方故鄉德國時,還卷走了一部分捐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