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孟婆湯 第十章

高一下半學期。

張鳴松快五十歲了,除頭發稀疏尚顯年輕,有人說他是個花花公子,在外面有過許多女人,只是向來不負責任,不願被婚姻套牢而已。

每天清晨,張老師就來到學校,將辦公室打掃得一塵不染,又在操場上慢跑保持體形。他已在這個學校二十多年了,腳底下知道每寸土地的起伏,哪裏長著雜草,哪裏是容易摔跤的陷阱,哪裏能看到女生寢室的窗戶。

操場上經常出現那個叫司望的男生,原本像根瘦弱的黃豆芽,身高1.78米,體重剛超過一百斤,卻天天早起瘋狂地運動。他先是圍著操場快跑兩圈,再做四十個俯臥撐,二十個引體向上,有時還會練習拳擊、武術散打乃至泰拳,再去食堂討兩個生雞蛋吃,嚇得周圍同學都不敢靠近。男生們說他是精神病,女生們笑他是要做猛男。這孩子仿佛天生有個仇家,不把自己鍛煉成功夫高手,說不定哪天就會被人殺了。

二月底,下午的最後一堂課後,張鳴松叫住他說:“司望同學,到我的辦公室來一趟。”

若是換成其他同學,說不定會喜上眉梢——許多人都竭盡全力地討好他,只為獲得請他補課的機會,要知道高考最能提高分數的就是數學。

他的辦公室在教學樓頂層,學校給特級教師單獨使用的,寬敞卻很陰暗,不知為何窗戶開得很小,拉著厚厚的窗簾。張鳴松嚴肅地說:“坐啊,別緊張!知道我為什麽叫你來嗎?”

“不知道。”

司望坐在墻角的椅子上,背後掛滿歷屆學生贈送的錦旗,還有全市乃至全國的各種教師榮譽獎杯。

“我作為數學老師,照例是不管這些事的,但這回既然是班主任,就必須對每一位同學負責。”

“我犯了什麽錯誤?”

張鳴松的桌上有台單反相機,玻璃台板下全是各種照片,原來是個攝影愛好者。他將相機收入攝影包,盯著司望的臉說:“我是在擔心你,沉默寡言,極不合群,行為怪異,有的男生說,你讓他們感到害怕。”

“別人怎麽想,我不知道,但我一直都是這樣的,也不會因此而影響學習成績。”

“每天早上你都在操場上獨自跑步,我注意到有幾個女生在悄悄看你。我私下裏找她們聊過,但有人說你不喜歡女生?”

“哦,我只是面對女生會害羞而已。”

“這不是理由。”張鳴松露出令人猶疑的笑容,“你還有許多事情瞞著老師。”

“沒有啊。”

他擺出一臉無辜的表情,老師卻步步緊逼:“你是我的班級裏最特別的一個學生,可說是整個學校的異類。”

“我想這大概是因為我太喜歡看書,因此成了個書呆子的緣故吧。”

“一個每天練習泰拳動作的書呆子?”

“我家住的那個地方很亂,經常有地痞流氓打架鬥毆,鍛煉身體是為了保護自己跟媽媽。”

“司望,我查過你的資料,你家快要拆遷了,這個可以理解。”張鳴松喝了口茶,幾乎緊挨著他說,“你的爸爸在你上小學時就失蹤了,現在連戶口都被注銷了,你跟媽媽兩個人相依為命長大。雖然,你媽媽在家長會上說你爸爸常年在外地工作。”

“張老師,對不起,這是我家的隱私,請您不要再告訴任何人,包括其他老師。”

“放心,我會保護好每個學生的。”他注意到司望的視線並不在他臉上,而是他背後巨大的書架,“你在看什麽?”

這個書架完全不像是數學老師的,全是歷史、宗教、符號學以及刑偵方面的。在《諾斯替主義》《榮格自傳》《聖杯研究》《中世紀女巫》《中國古代的叫魂術》《西藏咒語集》《精神病學研究》《法醫入門》的間隙,還有一本《快樂王子故事集》,這部王爾德的作品,混在那些殺人狂讀物中間頗為另類,旁邊還有《道林格雷的畫像》《莎樂美》。

“對不起,只是有些好奇——”

“這些確是我最愛的書!你若喜歡,可以借給你看看。”

“不必了,我能走了嗎?”

將司望打發走以後,張鳴松獨自靠在椅子上,凝神沉思良久,直到天色徹底黑了,他才去了教學樓另一邊。

打開了學校的档案室,只有他和少數兩個老師才有鑰匙。一排排布滿灰塵的鐵皮櫃子,標明分類與年份,他很快找到了1988年畢業班的資料——申明是這一屆的高中畢業生。

那一年,張鳴松是他的數學老師。

厚厚的档案袋沒人動過,有每個人的學籍卡,包括藍封面的學生手冊,各科考試分數,還有老師的畢業評語。當年那屆人少,只有三個班級,不到一百個學生。申明也是(2)班,1985年入學,這個班裏還有另一個名字——路中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