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六章

兩天後。

桑塔納出租車停在樓下。

田小麥穿著一身黑色套裝,頭上插著一朵白色小花,就像服喪的年輕寡婦,從側面看卻仍嫵媚動人。她的雙眼有些紅腫,素顏蒼白憔悴,三千青絲挽在腦後—若再哭得悲慘一些,這雨打梨花深閉門的模樣,不知還要惹多少人憐惜。

拉開車門鉆進前排座位,她向司機說:“麻煩你了,老丁。”

“老鄰居嘛,別客氣。”

出租車司機老丁踩下油門,載著田小麥開往殯儀館。這個四十多歲的男人,臉上刻著不少皺紋,是多年前開卡車跑長途的緣故。他住在小麥樓下,兩人經常半夜在電梯裏遇到。市中心上下班高峰時段很難打車,有時不想擠沙丁魚罐頭似的地鐵,小麥就會提前一天給老丁打電話,通常他都會準時候著。

她從包裏拿出一張光盤。

昨天收到的快遞,私刻的DVD,只有一個AVI視頻文件,果然是東德電視連續劇《幻覺》。視頻只有短短十分鐘,卻是大結局的那段,主題曲異常清晰。中年男人滄桑低沉的聲線,緩緩唱著聽不懂的德語歌謠。劇情裏老警察因公殉職,畫面閃回前幾集他的音容笑貌,煽情地配合著片尾的主題曲—多年前那個夜晚,全家坐在電視機前,似乎從未掉過眼淚的父親,居然抱著母親大哭起來。

“本店可以買到你想要的一切。”

考慮到快遞發出的時間,店主找到視頻的時間只有十來個小時,莫非這個店主果真是“魔女”?

半小時後,出租車停在殯儀館門口。父親作為公安英雄,自然有市領導過來參加追悼會,門口多了不少警察。小麥卻遲遲沒有下車,掏出手機給前男友發了條短信—

“今天,下午三點,是我父親的葬禮。”

小麥前男友的名字叫盛贊,一個多月前兩人剛分手。她的手機裏存著他的照片,一直沒刪,也不敢再打開來看。她怕每次看到他的照片,會忍不住淚流滿面。他是個又高又帥的男子,長著一副陽光的面孔,年齡僅比她大一歲,可算許多人心中的白馬王子。

他和小麥是錢靈介紹認識的—他的父親是錢靈公司的老總,母親出身紅色貴族,他自己可謂家世顯赫的貴公子。盛贊是一家私立醫院的外科醫生,若把紅包算上,年收入起碼有二三十萬,家裏還有好幾套房子車子。條件這麽優越的男人,真是剩女們眼中的極品,若是自己瞎了眼睛不要,轉眼就要被小妹妹們搶去了。

盛贊也很快喜歡上了她,湊巧他們還是高中校友,盛贊只比她高一屆—小麥好遺憾,為什麽不早十年認識他?她決心把握好這個機會,痛痛快快談一場戀愛。他們進展很順利,小麥不願繼續待字閨中,主動帶著男友回家見了父親。沒想到警察老爸還挺高興,主要是男友的家庭背景不錯,形象也完全符合他心目中理想女婿的形象。

田小麥也準備去見他的父母。臨到女友上門拜訪前幾天,盛贊才第一次向父母匯報小麥的情況,沒想到他的父親斷然拒絕,命令兒子和小麥分手—這是命令,而不是請求或希望,理由是對方家庭不適合。

真是很可笑,因為她是警察的女兒,母親早逝由父親帶大的女孩,就配不上自己的家庭?都二十一世紀了!何況自己收入不菲,小麥也在外資企業上班,兩個人完全可以獨立生活。小麥可是毫不介意租房子“裸婚”的。

可是,盛贊從沒忤逆過父親的意志,向來只是服從父命。

幾番掙紮後,盛贊提出了分手。

小麥哭了,但只哭了一分鐘,就頭也不回地離去。

她不是為分手而哭,而是因為她喜歡的男人居然完全聽從父母旨意,那麽自己在他心中究竟是什麽位置?也許就是個無足輕重、為討好父母而存在的兒媳婦罷了。

父親的葬禮即將開始,她知道那個男人不可能來的,她也從沒奢望過。但是,她想讓他知道這件事,就像以前躲在他懷裏哭那樣,讓他分擔自己的悲傷,無論他有沒有這種感覺。

葬禮開始了,並沒有通常聽到的哀樂,而是響起了小麥從“魔女區”買到的光盤裏的那部名為《幻覺》的東德電視劇的主題曲—沒人在葬禮上聽到過這首歌。

追悼會結束以後,看著父親的遺體被遠遠推走,小麥癡癡地站在原地,就像沒有靈魂的木頭人,跟各位領導握手告別。

這時,走來一對三十多歲的男女—被父親救起的那個男孩的父母,在握手致哀的同時,悄悄塞給她一張支票,上面的數字似乎是“伍拾萬圓整”。

小麥把支票扔還給他們,頭也不回地逃出大廳,迎面碰上了一張熟悉的面孔。

“錢靈?”

葬禮中,錢靈隱藏在最後一排,一直都沒被小麥發現。這位中學時代的死黨,難得穿了一套黑衣,卻仍舊掩不住渾身的性感。高中同學常私下評論她倆:錢靈是三月爭奇鬥艷的桃花,小麥是六月蕩漾在水面的荷花。桃花總是搶先開得滿園芬芳,荷花則是靜靜等待采藕人兒—其實,錢靈最愛梅花,小麥最愛的卻是櫻花。無論如何,依然是錢靈怒放在先,小麥綻開在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