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九章

“田小麥!”

一個聲音在公司前台響起。她從美國老板面前站起,低頭穿過忙碌的辦公區。

這是陸家嘴的高級寫字樓,窗外是無數光怪陸離的摩天大廈,只有在鋼鐵叢林的縫隙間,才能看到支離破碎的黃浦江,在秋日陽光下波光粼粼。

在公司前台,戴著頭盔的快遞員交給她一個鼓鼓囊囊的文件袋。小麥注意到快遞的發件地址,打印著“魔女區”三個字。她將快遞捧在心口,舍不得馬上打開,以免被旁邊多嘴的女同事看到。

女人嘛,可以讓別人分擔憂愁,卻不能把自己的寶貝與人分享。

整個下午注視著它,連上廁所也心不在焉。

下班後她沒有擠地鐵,而是苦苦排隊二十分鐘,等到一輛出租車。忍著堵車之痛,輾轉之艱,饑餓之苦,終於回到家裏。

打開快遞文件袋,有個包裝精美的紙盒,外面覆蓋著一層塑料薄膜,卻沒有任何文字,只有和圖片上相同的植物花紋。

小心翼翼拆開包裝,絲巾安靜地躺在裏面,似是被特意折成花瓣形狀。小麥蠻喜歡這種樣子,仿佛觸摸初展芳容的少女。她深吸了口氣,手指卻如觸電般彈開—不是靜電反應,就像把手伸到牛奶中,那種光滑的幸福感,如一場夢。

腎上腺素開始分泌。

在淘寶買過不少真絲衣料,只有到手上才能感覺出來。眼前的紫色絲巾,還未展開就發出柔和均勻的光澤,雖明亮卻不刺眼。她心疼地打開這朵折疊的花,就像砸碎一件剛做完的藝術品。絲綢表面互相摩擦時,發出細微的清脆聲響,這就是俗稱的“絲鳴”或“絹鳴”,說明這是真正的天然蠶絲。絲巾打開不留任何折痕,仿佛全新的未曾動過分毫,想必絲的彈性極佳。

終於,整條絲巾像一塊巨大的方形寶石,攤開在小麥的床上。

這是老天恩賜的禮物嗎?她癡癡地看著絲巾,開始幻想戴著它的模樣。絲巾的顏色與花紋,與“魔女區”裏的寶貝圖片完全一致,大片純到無以復加的紫色,用的應是純天然的染料。奇妙的白色植物花紋在她的床上蔓延,變成一座繁花似錦的園林,那是伊甸園。

再觀察細節,無論材料還是做工或花紋,都已完美到極致,挑不出任何毛病,似非人力所為—更不可能是機器所織,而是鬼斧神工。把絲巾翻了一面,角上的末梢掃過臉頰,有冰激淩似的涼爽感,一根根絲紋貼在臉上,讓她聯想到一群蠶寶寶,正在吐絲,作繭自縛。

找不到商標,也找不到Esfahan幾個字母,看不到任何生產者的痕跡。

或許,這是一條絕版絲巾,從未大批量生產過。只要識貨之人,自然視為無價之寶,一千九百元太劃算了!她情不自禁地拿起絲巾,疊成可以戴的樣子,就要往脖子上繞。眼前卻掠過什麽東西,驚得手指猛然一顫,絲巾順勢掉到地上。小麥再定睛一看,屋裏並沒有出現什麽怪物。她把寶貝絲巾撿起來,撣撣灰又吹了吹。當雙唇接近絲巾,胃卻劇烈翻騰起來,跌跌撞撞沖進衛生間,她忍不住“哇”的一聲,把幾個鐘頭前的午餐全吐了出來!

慘了!五臟六腑都像在抽筋,頭發絲沾到自己吐出的汙穢之物,她又惡心地張嘴吐了第二遍。

狼狽不堪地坐倒在地,她已忘了上次嘔吐是什麽時候,小學二年級還是三年級?打開淋浴器,把自己徹底洗了一遍。

田小麥難過地捂著肚子,回到臥室看著絲巾—如此美麗的絲巾,雖然誘人卻有劇毒?她不敢再戴它,小心折好,塞回包裝,放入衣櫥深處,最隱蔽安全的抽屜。

什麽都吃不下,也不想上網,更沒心思睡覺。她來到父親的房間,桌上還攤著那三十六本筆記本,翻開1995年的那本,書簽夾在上次看到的那一頁。

1995年8月13日

虹口體育場,甲A聯賽。

他第二次看到了兇手!

1995年8月13日的夜晚,十三歲的她和警察老爸,以及那個叫秋收的少年,在虹口體育場經歷的一切,呈現在筆記本略顯模糊的字跡中。

然而,十五年後的田小麥,卻絲毫都記不起來!十三歲那年,自己真的去過虹口體育場?

記憶像一片天空,往事如飛過的小鳥,沒留下一絲痕跡。

這兩年來,雖然她的容貌依然青春,甚至常被誤認為剛畢業的大學生,腦子卻仿佛老了幾十歲。有幾次與老同學聚會,大家熱烈討論念念不忘的往事,她居然絲毫沒想起來,似乎從沒認識過那些人,也從沒經歷過那些事。每當她露出一無所知的白癡表情,死黨錢靈就大感震驚,因為別人說的那些往事,小麥全都親身經歷過—怎會遺忘得一幹二凈?

去年,錢靈介紹她去看了醫生,經過全面檢查,發現她的大腦並無任何問題—簡而言之,不是腦子有病,而是心裏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