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九章

田小麥從戴著頭盔的快遞員手裏接過一個快遞的文件袋,摸起來卻像本厚厚的書。

忍到下班回家,把自己關在臥室,她小心地打開快遞袋。

“咦?”

居然……居然是高中語文課本!

那熟悉的感覺,讓她心軟了下來。鼻子也莫名其妙地發酸,眼淚像黃梅天的雨,淅淅瀝瀝落下來,砸在凝固記憶的語文課本上。

這就是十年前的版本,幾乎每一頁小麥都熟得可以背出來!

可惜,這本書不是自己用過的,淘寶上可以買到很多這樣的二手教科書。

淡淡一本語文課本,還不能喚醒沉睡的記憶。

翻到古典詩詞部分李清照的《聲聲慢》那篇,發現書頁裏夾著一樣東西,原來是一條折疊成書頁大小的絲巾!

紫色的絲巾。

就是那樣的紫色,那樣的蠶絲材料,那樣的奇妙植物花紋。

戰栗著打開絲巾。觸摸其冰涼光滑的表面,也觸摸到自己的十八歲。

這是她親眼看到的2000年。

春天。

一個細雨霏霏的下午。

紫色絲巾——打成花苞般漂亮的結,纏繞在一根雪白脖子上,雨天潮濕昏暗的教室,柔和的日光燈,照著絲巾誘人的紫色,發出明亮而柔和的光澤,像教堂裏的燭光跳躍閃爍。絲巾上點綴著白色花紋形狀奇異的植物圖案,仿佛巴比倫塔下的花園,抑或裝飾《一千零一夜》封面的圖版。

系著這條絲巾的女子,轉身在黑板上寫出一行粉筆字,卻是“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課本裏李清照的《聲聲慢》,加上這動人的背影,大波浪的暗紫色卷發,不時擺動的束腰長裙,頸後露出的那抹絲巾,把幾年後的穿越故事,提前送到十八歲的田小麥眼中。

這是南明高級中學,高三(2)班的教室。小麥坐在靠窗第二排,窗外展開有毒的夾竹桃花朵,而點在玻璃上縱橫如溪流,女老師系著一條紫色絲巾,風情萬種地站在黑板前,回頭卻以嚴厲的目光注視著學生們。

老師有個古老而神秘的姓——慕容。

這是小麥擔任語文課代表以來,第一次看到慕容老師的這條絲巾,它如同一塊紫色磁石,牢牢吸住她的目光。全班女生都暗暗贊嘆,羨慕與嫉妒——天底下居然有這麽漂亮的絲巾?偏偏未在如此漂亮的女老師身上,老天慰勉太不公平。

慕容老師總扳著一張冷艷的臉,對那些目不轉睛盯著她的男生更視若無睹。她不時叫學生回答問題,不管答案正確與否,都會批評挖苦一番——除了一個人。

田小麥,她是慕容老師最喜歡的學生,每當她以向往和崇拜的目光投向老師,就會被報以甜美的微笑。小麥時常幻想,自己十年以後若也能像老師那麽迷人,像她那樣系上一條紫色絲巾,就真的完美了……

有人用胳膊肘捅了捅她,是同桌兼同寢的死黨錢靈。小麥慌忙回復正襟危坐,剛才看慕容老師的絲巾著了迷,半邊身體竟斜靠到錢靈肩膀上。

錢靈做了個鬼臉——有時候,小麥也會羨慕這位死黨,她總能把自己打扮得光彩奪目,又不違反學校禁止學生化妝的規定,同時還把學校裏眾多追求者打理得服服帖帖。

下課了。

這是今天的最後一節課,隔兩個小時還有晚自習,大家從教室中蜂擁而出。

錢靈挽著小麥要回寢室時,慕容老師忽然回頭說:“小麥,能陪我散步嗎?”

老師的要求怎能拒絕?錢靈松開小麥的手,識相地去找其他人了。

小麥順從地走到老師身邊,瞥著惹眼的紫色絲巾,環繞在成熟的老師脖子上,她感覺絲巾超越了每個季節流行的風格,這種突如其來的永恒感讓十八歲的她自慚形穢。

走過教學樓下長長的走廊,雨點從屋檐墜落到身邊的花壇,不時有花瓣散落在泥土中,如一具具鮮艷的屍體,剛綻放開青春便已凋零。這不免讓她想起所在抽屜裏的《牡丹亭》——去年慕容老師送給她看的,還說不準告訴別人呢。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於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

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小麥是在意外,這四下無人的時刻,雨打花殘的走廊下,慕容老師心有靈犀地唱起了“遊學”裏的《皂羅袍》……

慕容老師自學過昆曲,唱得煞有介事,唱腔真有幾分電視裏聽過的味道,她似乎完全沒感覺旁邊有學生存在。這就是慕容老師的風格,時而冷漠無情難以靠近,時而又興之所至毫無拘束;時而像個五十歲的老處女,時而又像個十八歲的高三女生。

幾乎每周都有一天,黃昏時,小麥會陪伴慕容老師散步,傳過學校裏的花園,走入大門外的荒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