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二十一章

2000年,一個春天的傍晚。

郊外荒涼的原野,南明高級中學對面,孤零零的小超市,昏暗逼仄的貨架間。

田小麥終於認出了他。

這張臉——這張深溝對岸的臉,佘山腳下的黃昏曠野,閃動淚光的悲傷眼睛,轉身而去的絕望背影。

她以為,再也不會見到這張臉,再也不會想起這張臉,就像天空中劃過的小鳥,一去之後了無蹤跡。

“小麥。”

當她還沒來得及想起他的名字,他幾乎也同時認出了她的臉,並輕聲說出了她的名字。

是,就是他,就是這張臉。

雖然,時光已相隔五年,足夠讓一個稚氣未脫的男孩成長為風華正茂的少年。但總有些東西無法改變,比如羞澀的目光,不知所措的表情,永遠漂泊的異鄉人的不安感。

他打開電燈開關,照亮兩個人的臉——他的個頭長了不少,幾乎跟小麥父親一般高了。眉宇間已有成年人的樣子,嘴上絨毛更加濃密,下巴與兩腮上冒出一片青色,或許快要用剃須刀了。

“秋收?”

她膽怯地回了一句——1995年,那個炎熱的夏天,他們曾短暫地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因為他的媽媽被人殺害,無依無靠的他被她父親帶到家裏,而她父親正是處理此案的警察。

五年的光陰逝去,當年的兇案還未破獲,那只惡鬼仍然逍遙法外,被殺害的美麗女人早已化作塵土,她的兒子卻已悄然長大。

“你好。”十八歲的秋收低下頭,還像五年前初來乍到的少年,躲避妙齡少女的目光。“好久……好久不見。”

當年豆蔻初開的少女,如今已生得亭亭玉立,她想起與他的上一次見面,還有那條深深的溝,一陣強烈的疼痛感,從小腿的骨頭深處傳來。

在小麥並不漫長的記憶中,心裏最痛的一次是媽媽的死去,身上最痛的那次卻是他造成的!他怎麽還有臉跟我說話?小麥不禁沉下臉說,“我記得你!是你害得我摔倒溝裏取得!”

“對不起。”

沒想到她還執著於五年前的事,秋收羞愧地別過臉去。

“你害得我打了三個月的石膏!”

“她就是得理不饒人的脾氣,少年呢卻輕聲自言自語:“是你不聽我的勸告,一定要跨過那條溝,我說過很危險的。”

“你還是不認錯!”

小麥氣沖沖地跑出了小超市。

一個月後。

春天,一眨眼就過去,不到兩個月就要高考了。作為市重點的南明高級中學,老師和家長們逼著學生拼命復習,每天晚自習都要留到很晚。

從放學道晚自習的空當,總有些大膽的學生跑出大門,去對面小超市買些東西。男生們喜歡漫畫書與足球雜志,女生們最愛零食與小配飾。超市是加盟經營的私人店,店主大叔自己進貨,賣的全是學生們喜歡的小東西,從五顏六色的大頭貼,到臉頰的玻璃手環和墜子。生活必用品也只能在這裏買到,比如女生們每個月都要用的東西,在老實巴交的大叔手裏買從不會讓人感到臉紅。

放學以後,小麥和錢靈常常結伴來到小超市,買些不值錢的小東西,好吃的零食,有時什麽都不買就隨便逛逛——大叔都叫得出她們的名字。

最近的一個月,除了周末回家的那兩天,小麥幾乎每天都會遇見秋收。

這個十八歲的少年,總是默默地坐在角落,注視每個經過的人。畢竟是荒郊野外,常有人在小超市順手牽羊,他的任務就是盯著貨架,還真有人被他抓到過兩次。

高中生們不太注意秋收,偶爾有幾個女生多看他幾眼,雖然覺得他長相不錯,但走出超市就說:“哎呀,那個鄉下男孩好土啊!”

“聽說他是店主大叔的兒子。”

“農民就是農民啊。”

其實,裏面的秋收能聽到這些話,他自卑地低頭忍受,忍受同齡人輕蔑的目光。

有一次,店主大叔生病,只能由兒子頂替守著收銀台。小麥獨自從貨架上拿了衛生巾,卻看到竟是秋收在收銀。但是,今天必須要用這個東西,再看秋收一副鄉下土包子的模樣,恐怕他並不知道這是什麽吧?於是,她硬著頭皮紅著臉,拿著衛生巾走到秋收面前。

沒想到,秋收在掃條形碼的瞬間,同樣害羞地把頭低下,原來他知道。這讓小麥尷尬不已,她迅速把錢扔給秋收,拿好找零就跑了出去。

身後卻響起秋收的聲音:“喂,你買的東西還沒拿呢!”

小麥低頭轉身,像做了錯事的小孩,拿起衛生巾就逃跑了。

幾天後,她缺席了一次晚自習,拋下錢靈獨自走出校門,穿過月光下空曠的馬路,步入寂靜的小超市。通常晚上不會有學生過來,偶爾有附近居民來打醬油。看來大叔的病還沒好,十八歲的秋收坐在收銀台,專心致志地捧著一本書,絲毫沒感覺有人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