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四章

下午。

秋收回到了家裏。

再也沒有小麥的蹤跡,他孤零零地躺在床上,感覺自己會一覺睡到明天,他想起昨晚那短暫的溫柔,想起她在他耳邊說的那些話,那種感覺既是那麽陌生;又是那麽熟悉;既好像已遠在天邊;又仿佛還在他的胸膛;他相信小麥說的這些話,全都是發自她的肺腑,絕沒有半點誇張。

可是,他卻對小麥說謊了。

當小麥問他,這麽多年來,他還有沒有其他女人。

他有過。

她的名字叫阿春。

那時六年前,那年秋收二十二歲,在東莞的一家台資電子電工廠打工,幹的是最普通的裝配工,每天十幾個鐘頭站在流水線上,不斷重復那些簡單動作,那時他的頭發留得很長,胡子卻刮得很是幹凈,遠看很像當年流行的F4中的某一個。

秋收第一次見到阿春,也是在他第一次踏進這個工廠時,那家工廠的宿舍像個迷宮,為了防止工人私自外出,每個窗戶都用鐵欄杆封死,他在宿舍區轉了好久,都沒找到自己的床位,又不小心轉到了女工宿舍,正巧撞到剛從職工浴室回來的阿春,把她懷裏的臉盆也撞掉了,他立即尷尬地幫她撿起臉盆,沒想到兩個人同時彎下腰去,兩個頭就撞到了一起,剛洗完澡的阿春,濕潤柔軟的頭發掃過他的臉頰,她身上混合著香液的氣味,被他深深地吸入胸中。等到他重新擡起頭來,看著阿春的眼睛時,兩個人彼此都愣了一下。

她長得並不是很漂亮,但嬌小而清秀,她直勾勾地盯著他,兩只眼睛像盯著一團燒灼自己的火焰,怔怔地說出兩個字:“哥哥?”

女孩操一口濃重的西南口音,秋收想了一下才搖頭說:“抱歉,你認錯人了。”

秋收的普通話字正腔圓,顯然不可能來自女孩的故鄉,阿春怯生生地退回到角落裏。

第二天,秋收又一次遇見這個女孩,原來他們是同一條流水線上的裝配工,他站在上遊,她站在下遊,那些DVD上的小零件,每次都是先經過秋收的手,變得完整一些以後,再傳到阿春的手上,她只比秋收小一歲,是貴州農村出來的女孩,說一口鄉音濃重的貴州普通話,幸好秋收以前打工的地方,有不少四川和貴州來的工友因此大多也能夠聽懂。

沒過兩天,短暫午休的空档,阿春主動來找他說話,沒想到還是上次的問題:“你到底是不是我的哥哥?”

“不,我從沒去過貴州。”

“可是,你的工號牌上,寫著我哥哥的名字。”

秋收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工號牌,上面寫著“李罡”兩個字。

“全中國叫這個名字的人很有多,有窮得出來打工的,比如像我,也有家裏富得流油的,比較像——”

“別說了!”女孩背上地打斷了他的話,“既然,你的名字叫李罡,為什麽別人都叫你阿秋呢?”

“我喜歡秋天,所以小名叫阿秋。”

“算了,你和我哥哥長得真像啊。”

聽到這句話,秋收的心裏一緊,他已經明白她的哥哥是誰了。

“哦,真巧啊。”

“三年前,我哥哥剛考上大學,上學沒多久他就離開學校出走,再也沒有回過家,我的爸爸媽媽在老家哭幹了眼淚,到現在也沒有過他的消息。”

“既然如此,我就認你做幹妹妹吧。”

從此以後,無論阿春遇到什麽事秋收總是竭盡全力地幫助她,有一天廠裏加班加點到半夜,主管把阿春留下來單獨談話,卻是想要吃她的豆腐,結果她奮力尖叫反抗,剛下班的秋收聽到呼救,立即沖過去把阿春救了出來,還勇敢地扇了主管一個耳光。此事鬧得整個工廠都知道了,台灣老板決定把秋收開除,好在此事責任全在主管身上,幾百名工人聚攏在經理室門外,齊心協力為秋收討說法,老板被迫取消了開除決定,但扣發了秋收兩個月工資。

雖然秋收與阿春一直以兄妹相稱,但工友們都暗中要撮合他們成一對,說阿春與阿秋是天生一對的“春秋組合”,她是個善解人意的好女孩,經常悄悄為他做些好吃的,只要發了工資就給他買新衣服,每次他回想往事而黯然傷神時,她並不問他過去發生了什麽,而是靜靜地把頭靠在他的肩上,好幾次甚至還掉下眼淚,而秋收最看不得女人流淚,一見她這樣就反過來安慰起她來了,她最愛聽秋收彈吉他,在每月難得幾天的休息日,宿舍狹小的床上,有事會擁擠著十幾個人,有時則只有他們兩個人,他抱起吉他唱起那些老歌,就像真的在開演唱會。

後來,秋收堅持不要再讓她為自己買衣服,他知道阿春家裏非常窮,全家人辛辛苦苦種些玉米,供她哥哥考上大學,哥哥卻再也沒有回來過,她十五歲就坐上南下的火車,跟隨村子裏的姐姐們,到廣東的各個工廠裏打工,雖然已出來好幾年,但她很好地保護著自己的身體,有幾次在街上被一些中年女人看中,說要介紹她到洗浴中心工作,而她總是嚇得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