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二十九章

1995年。

那年盛世華剛過四十歲,是一家國有商業集團的總經理,自己做老板還是後來國企股份改革的結果。他的妻子雖不再工作,卻是支撐他事業的最重要的因素——自然是因為手握重權的老丈人,保證了他的仕途一路暢通無阻:從八十年代一家小工廠的技術員,調到外貿公司做部門經理,直到現在這個令許多人羨慕的位置,還有被提拔為更高級別官員的可能。

那年春天,單位司機載他去郊外辦事,經過荒涼偏僻的南明路,看到路邊有個小雜貨店。那時盛世華的煙癮很大,剛好身上的香煙抽完了,便讓司機停車去買包煙。雜貨店的門對外敞開,司機進去買煙時,盛世華透過車窗,恰巧看到了女店主的臉。

刹那間,眼前的畫面被定格,那張臉深深映入心底——仿佛時空錯亂,回到十四年前,那個山高路遠的小縣城,第一次與她相逢的時刻。

還記得1981年那個遙遠的清晨,西北風的春風不似楊柳拂面,而是吹來漫山遍野的黃沙。有個年輕女孩裹著一條紫色絲巾,艱難地穿過縣辦工廠的門口,忽然又一陣狂風襲來,女孩裹著嚴嚴實實的絲巾,竟然整個被吹到了天上。在充滿黃色沙粒的空氣中,絲巾如同一條紫色的彩帶,更像一副荒蕪中塗抹角色的油畫。

二十六歲的盛世華,用毛巾包著自己的整個腦袋,像個阿拉伯人只露出一雙眼睛,癡癡地盯著那條飄揚在天上的紫色絲巾,接著才是那個慌亂地跳著想要抓回絲巾的女孩。最後,絲巾掛到了一棵大槐樹上。女孩抱著樹幹爬不上去,狂風打亂了她的頭發,街上半個人影都沒有。突然,眼前出現了一個蒙面男子,身手敏捷地爬上了大槐樹上,輕松地摘下了那條紫色絲巾,將它送回到幾乎要哭出來的女孩手裏。這時,他才看清了女孩的臉,一張沙塵暴也無法掩蓋的臉,一雙黃沙遍地卻難以幹涸的眼睛。已在此插隊落戶多年的他才相信——最嚴酷的沙漠裏,才能開出最迷人的花。

狂暴的風沙讓人張不開嘴,她感激的連連點頭。這條絲巾雖然質量一般,卻是那年頭極度珍貴的上海貨。這時她爸爸在省城做了兩年建築工攢下來買給獨生閨女的生日禮物。當地婦女裹頭用的通常是土布或毛織的圍巾,從沒見過這種顏色和材質的絲巾,倒也配得上這張天生麗質的臉蛋。當她重新系上這條本該出嫁時才系的絲巾,他卻摘下包裹整個腦袋的毛巾,露出一張文戲裏才有的英俊臉龐。

他先是愛上了這條紫色絲巾,然後愛上了這個十九歲的女孩。

然後,他離開了她。

然後,他差不多遺忘了她。

然後,他重新記起了她。

不,不可能啊,她怎麽會在這裏?怎會如此年輕?時光像在她的臉上凝固,而他卻已步入中年……

司機帶著煙回到車裏,盛世華卻自己打開車門下來,換換來到女店主面前。

她也看到了他。

眼前的畫面也被定格,時光流逝了十四年,仍然牢牢記著他的臉,時常在夢中見到這張臉——因為,她的一生,也只愛過一個人。

盛世華與徐碧真就這樣重逢了,重逢得如此平凡如此市井,就連一點點傳奇與戲劇色彩都沒有。

她哭了。

她等待這一天已經十四年了。來到上海的這些年來,她一直期待這麽一天,她在某個街頭邂逅她愛過的男人,邂逅她兒子的親生父親。就在重逢的這天夜裏,她和他在郊外的賓館度過了一夜。

雖然,當年是盛世華對徐碧真始亂終棄,但她一直對負心郎癡心不改。他也明白十四年前是自己太無情,便竭盡全力彌補過錯。他利用自己的權力和社會關系,替她擺平了許多煩惱,比如工商稅務衛生的檢查和糾纏,比如當地小混混的騷擾。他想讓她單獨搬到市區金屋藏嬌,但她不願意放棄小店,經營了那麽多年,傾注了太多心血,他們總是在郊區的高級賓館幽會,盡量避免在南明路附近,他不想讓別人特別是他的妻子知道。

他發現她與十四年前相比幾乎沒有什麽變化,竟比當年的少女更有成熟的風韻,他無法克制對她的欲望,就像她也無法克制對他的愛。

盛世華送過她許多禮物,因為他的公司兼營進出口貿易,大多是從國外進口的奢侈品。包括意大利的頂級靴子,法國的高級內衣,日本的護膚品,都是那時的女人們聞所未聞的。她最喜歡的一件禮物,是來自伊朗伊斯法罕的紫色絲巾——乍一看就像十四年前他們第一次相逢時她系的那一條絲巾,當然質量和款式完全是天壤之別,許多多年前上海產的那條絲巾,仍然壓在老家的箱子底下。而這條進口的頂級絲巾,仿佛讓她重回了少女時代,每次與情郎見面時她都會把他系在脖子上,偶爾也會在小雜貨店裏穿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