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饑不擇食(第2/4頁)

那日,天子召群臣商議此事,司馬遷仍如慣常,在角落默不作聲、執筆記錄,那些大臣或唯唯諾諾附和聖意、或義憤填膺痛責李陵,滿朝竟沒有一人替李陵說一句好話。他越聽越氣憤,不由得擡起頭怒視這群奴顏小人。正巧天子望向他這邊,發覺他目光異常,便問道:“司馬遷,你怎麽看?”

司馬遷繼任太史令已近十年,常在末座,記錄天子和群臣廷議朝政。天子極少看他一眼,更難得和他說話。這時突然問他,他心中正在氣悶,一時激憤,便忘了妻子叮囑,脫口而答,據實而言,替李陵辯說。這些話他在心裏已反復默想過許多遍,所以不假思索、一氣說出,話未說完,忽然被天子一聲喝止,而後,便被投到這裏。

我說錯了嗎?沒有。

我不該說嗎?該。

我秉直而言,天子為何發怒?

天子惱怒,應該不僅是因為李陵,更是為了李廣利。李廣利是天子寵妃李夫人之兄,天子連番命他出征匈奴,是望李廣利能如衛青、霍去病,破軍殺敵、建功封侯。而此次出征,李廣利大軍雖殺敵一萬,自己卻損折二萬,功不及李陵,過卻大之。天子之憤,實為遷怒。

司馬遷想:就算我錯看了李陵,他是真降,我進言有過,但依照律令,也並非大罪,最多不過褫奪官職。這雖然讓家族蒙羞,但我並未說違心話,免了官職、做個庶人,倒也少了許多煩惱,正好回鄉耕讀,清清靜靜完成史記。更何況,李陵一旦真的逃奔回漢,我就更沒有過錯了。

司馬遷躺在地上,捫心自問,並無愧疚,於是釋懷,掙紮著坐起來,見墻邊有一點空地,便挪過去,靠墻坐好,閉目休息。

這時,甬道中傳來腳步聲,繼而是鎖鑰撞擊聲,囚室中忽然騷動起來。司馬遷忙睜開眼,見其他囚犯全都聚到門邊,彼此不斷爭擠。他正在詫異,見一個獄吏提著一只木桶,打開牢門,走了進來,站住腳,掃視一眼,囚犯們一起略往後退了退。獄吏放下木桶,桶中飄出一些熱氣,一股麥香撲鼻而來,原來是飯。麥香飄在囚室潮腐之氣中,異常誘人,司馬遷不由得咽了一口唾沫,才發覺自己餓了。

獄吏才轉身,那些囚犯便一擁而上,獄吏回頭瞪了一眼,囚犯們忙一齊停住。獄吏出去鎖好門,轉身離開,囚犯們立即圍緊木桶,紛紛伸手去抓搶,鐐銬咣哴哴一陣亂響。司馬遷只在幾年前河東遭災時,曾見過饑民這樣爭搶食物,沒想到這些常日裏錦衣玉食的官員們竟也如此。搶到飯的,忙不叠往嘴裏塞,沒搶到的,拼命擠進去伸手亂抓,喉嚨中發出野獸般低吼聲。

司馬遷目瞪口呆,又驚又憐,不忍再看,重又閉起了眼睛。

過不多久,囚室重又安靜下來,囚犯們各自縮回原地,只有兩個老病者,仍趴在桶邊,一個手伸在木桶裏摸尋剩下的飯粒,另一個在桶邊地下撿拾掉落的殘渣。司馬遷睜眼瞧見,心裏一陣酸辛。

禦史府後墻外,軍吏呼喝、馬蹄踢踏,前院也傳來叫嚷之聲。

硃安世左右看看,見左邊高墻外隱隱露出樹木樓閣,便牽著驩兒道:“去那邊!”

三人急奔到左墻,硃安世先一縱身攀上墻頭,向外一看,一座庭院,應是比鄰的官宅。他騎在墻上,郭公仲托起驩兒,硃安世伸手接住,拉了上來,郭公仲隨後攀上墻,跳進鄰院,硃安世先把驩兒送下去,而後自己也跳了下去。

他略一環望,小聲道:“前街後街都有把守,得到前面橫街才走的掉。”

“走!”郭公仲率先引路。

三人貼著墻,在黑影中潛行,穿過庭院,到了對面院墻,正要翻過去,後面忽然傳來一聲惡狗嘶吠,一個黑影猛地躥了過來,郭公仲急忙一刀甩出,那個黑影猛地倒地,一陣嗚咽,再無聲息。

“快!”郭公仲催道。

三人急忙翻墻過去,小心戒備,繼續向前疾奔,幸好再無驚險,一連翻過五座相鄰庭院,才終於來到橫街,左右一看,街上漆黑寂靜,果然沒有巡守。

硃安世道:“現在出城太危險,得先躲起來,等天明再想辦法混出城。”

郭公仲道:“老樊。”

“樊大哥?他回長安了?仍住在橫門大街?”

“對。”

“好,就去他那裏躲一躲。”

橫街向北,一條大道直通東、西兩市。

三人忙趁著夜黑急急向西市奔去,西市門早已關閉。他們繞到西市拐角,爬上墻邊一棵高柳,跳到裏面亂草叢中,進到西市,拐過一個街口便是樊仲子的春醴坊。

三人摸到後院,翻墻進去,居室窗口透出燈光,他們走到窗邊,硃安世按照規矩,三輕三重,間錯著扣了六下。

片刻,一個人開門出來,燈影下,身形魁梧,正是樊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