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嘩啦一聲,一瓢冰水潑在臉上,刺骨冰寒。

李元憫頭痛欲裂,恍恍惚惚睜開眼睛。

他被兩個內侍押著,眼前站著兩個華服束冠的貴氣少年,身量略高一點的少年嘴角噙著蛇蠍似的冷笑,另一個則滿面怒氣:

“都怪你這賤種!害我輸給了皇兄!”

李元憫甩了甩頭,自他當上了皇帝,已是多年未有這樣狼狽的時候了,他吐出了嘴裏灌進去的冷水,心間迷惑起來。

說話的是四皇子李元旭,另一位……乃二皇子李元朗。

可他倆不是已死於亂軍了麽?如何還在眼前,又如何這般少年模樣?

而自己……怎地又活了過來?

眼看著周圍熟悉而陌生的一切,李元憫的腦袋再復劇烈痛了起來,一個可怕的念頭油然而生,直教他徹骨生寒。

李元旭見他木訥呆滯,半天不說話,更是氣得連連揮瓢,潑得對方渾身濕透。

今日他本與大皇兄李元幹比試箭術,內務庭侍人為討皇子們歡心,特特去掖幽庭拉了一批賤奴過來,活靶子自是比死氣沉沉的草靶子有趣得多,二人興味高漲,你追我趕,射死的賤奴竟是五五分成,到了最後,獵場上就剩下一個靈活的小賤奴逃竄著,怎麽的都射不中,李元幹那廝素來自矜,只命隨從收了弓,在裘帳裏歇息的時候許了他,若他能三炷香的間隙□□死那小賤奴,便權當他贏了,府中那架滇西布政使敬獻來的紅玉珊瑚便歸他。

紅玉珊瑚百年難遇,可是不多得的寶貝,父皇生辰在即,今次比賽怎麽著都得拿下,趁著吃小食的間隙,李元旭便悄悄指使李元憫去給那小賤奴下軟筋散。

卻不想,這平日裏悶不吭聲的賤種卻擺了他一道,給的軟筋散直接灑了,累得他氣喘籲籲開了半個時辰多的弓,那小賤奴非但沒有半分疲累,反而是越竄越精神,不說射中,連箭羽的邊兒都沒沾上。

這下紅玉珊瑚是徹底沒戲了,還得受著李元幹的諸般嘲諷,這教他如何咽得下氣,待回宮,便遣人將李元憫捆了過來一通收拾。

他陰沉著臉,朝著內侍使了眼色。

李元憫被拖了起來,下巴被李元旭掐著,狠狠左右開弓,但聽得兩聲悶響,那濕漉漉的蒼白臉頰瞬間紅腫充血起來。

然而李元憫非但沒有半分痛楚神色,卻是笑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狀若癲狂。

“你……你笑什麽?”

李元旭被他笑得心裏發毛,身後的李元朗亦是疑狐地盯著他。

可他仍是笑,笑得涕淚連連,渾身發顫,形容扭曲。

李元旭心下生驚,暗道這廝莫不是瘋了不成?

若對方真有什麽好歹,他倒不怕父皇因此生怒,父皇厭惡這賤種的程度恐怕不下於他,就怕前朝那些文官們動輒便雪花一般上書,屆時父皇多多少少顧及群臣面子也要罰他些許。

為了一個賤婦子折了父皇的顏面……

眼看著那廝笑得愈發癲狂,李元旭終是啐了一口,狠狠地推了他一把:

“拖這廝回西殿,記得別讓人瞧見。”

***

日頭透著烏雲半掩。

開元寺與西殿毗鄰之處,林木森森,一座十余丈高的巨佛沖天而立,煞是壯觀。

李元憫臉上紅腫青紫,半躺在大佛光禿禿的佛腳上,佛腳巨大,襯得他如扁舟上一人,衣袍已是濕汙一片,然他渾然未覺一般,只舉起一只蒼白幹瘦的手,透過指縫去瞧那漏過的細碎陽光。

他一夜未睡,如今被這日頭一照,長期羸弱的身體發著虛,他緩了緩,這才坐了起來,地上的水窪映照出一張因長期缺乏養分而顯得幹瘦蒼白的臉,這具身子才十三歲,還沒長開成後來的那副樣子。

重回他寂寞幹枯的十三歲,沒有什麽不一樣。

李元憫的喉間發出了一聲類似於哭泣的悲鳴。

大佛寶相莊嚴,半垂著眼眸慈悲地俯瞰著眾生,李元憫呆呆地與之對視半晌,終是閉上了眼睛,徒步回了西殿。

一連幾天,他只待在自己的寢殿,哪裏都不曾去。

他的西殿冷清,平日裏少有人來,除了他,僅配給兩個宮女,這倆宮女一人木訥,眼間全無活計,另一人欺李元憫年幼無勢,自不會上心,連送去的食盒未曾動過都不關心,這會兒見他整日躲在房裏,自是樂得輕松,早便做各的去了。

李元憫本就羸弱,這幾日下來更是瘦到脫相,幾乎就剩著一把骨頭。

這幾天,他在求死與苟活的生死線上拉鋸了許久,最終,他不想死了。

李元憫從未想過上天會厚待自己,可重生這件事太過荒謬,荒謬到令他生出了幾許希冀。

這一次,他想活得不一樣,他想過另一種人生。

他不會讓自己墜入情網,也許等到十四歲,他還可以謀得一塊小小的封地,雖然父皇厭惡他,但祖闈不可違,北安朝滿十四歲的皇子便可外放開牙建府,他便可以借機逃出這座牢籠,他一輩子也沒有見過宮外的世界,他太想看另一種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