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李元憫的脊背微微躬著,眸色低垂,尚還保持著頓首作禮的姿態,裊裊輕煙中,王朝鸞眯著眼睛審視著眼前這個人。

上回見他乃五年之前,不知開元寺那老禿驢與陛下說了什麽,這賤種不日便被召回宮來,曾記得偌大的道幹殿內,不過是一個被太侍牽著的,畏畏縮縮、神色倉皇的孩童。

想來這些年過得頗為辛苦,這賤婦子怎麽也瞧不出有十三歲的身量,身上的廷袍並不合身,松松垮垮地搭在身上,磨舊的衣領袖口甚至泛了些白,落著些浮線。

只那張臉……王朝鸞微微眯起眼睛,他面上沒有一絲血色,連唇瓣也是淡淡的幾欲看不見的粉色,但到底看得出一副好胚子,只不過還未長開,加之氣色減輕了些觀感,讓人瞧著便覺得過於孱弱衰敗。

簡直半分皇家子弟的樣子也無。

王朝鸞先是嗤笑了一聲,連客套也懶得應付:“本宮記得與你說過,無事不要隨意來鐘粹宮。”

李元憫稽首:“元憫得娘娘照顧多年,雖娘娘憐惜元憫奔波,免去晨昏定省,但這些年來,元憫心內著實難安,此廂前來一則是為請娘娘安,了元憫多年夙願,二則……這幾日元憫做了個夢,夢中所見,著實令元憫惶恐。”

“哦?”王朝鸞譏諷一笑,“什麽夢?”

“夢見娘娘有大難,故元憫特來相救。”

這番話倒是大大出乎所有人意料,未等王朝鸞怒斥,一旁的李元朗早已發難:

“好你個西殿雜碎!膽敢這般詛咒母妃!怕不是有九顆腦袋可砍不成!”

李元憫並不驚慌,只平靜道:“元憫知道這話大不敬,然此夢元憫做了三次,無一有異,必是神佛相告,幸得元憫幼年在開元寺習得一些驅瘟之法,故而不敢耽擱,特特前來鐘粹宮相救。”

王朝鸞氣極反笑:“好,你倒是詳細說說你做了什麽夢,又怎麽需要你來襄助本宮,本宮也好用這片刻功夫,想想今日如何磋磨那等怪力亂神、胡言亂語之人!”

李元憫腦袋愈發低垂,鴉羽似得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陰影,他嘴角微抿,繼而放松,

“元憫夢見有百萬餓死的幽魂自浙西湧入皇城……”

不過輕飄飄的一句話,卻使得王朝鸞猛然一掌拍在案台上,面上霎時褪去了血色,一片駭厲!

這仗勢唬得殿內宮人齊齊跪下,李元朗不知所以,亦只能跟著跪了下去,口中念著母妃息怒,卻是小心覷著她,他從未見過王朝鸞這般失態的時候,自是以為她親信了這西殿賤種之言,忙勸道:

“母妃,鬼神之說實數荒謬,此人心思叵測,故意捏造些謬言來恫嚇母妃,母妃可千萬不要著了他的道。”

“你閉嘴!”王朝鸞拂袖怒斥。

李元朗無端挨了一巴掌,眼中一片晦澀,只生生壓下了腦袋,靜默不語,殿內更是一絲聲響也無。

王朝鸞胸膛起伏不定,死死盯著殿內之人。

並非她相信鬼神之說,若是旁的也就罷了,只對方口中的“浙西餓鬼”著實讓她吃驚不小。

浙西……怎會有人知曉。

她雖貴為寵妃,然因母家不盛,諸事皆要由自己一力打點,朝中耳目咽喉、親信黨羽,哪一樣不需要白花花的銀子,區區那點宮俸豈能堵住這偌大缺口,於是她便將主意打到吞盜救濟災民的官糧頭上,原以為父親與浙西知府做得神不知鬼不覺,竟不想有被提及的一天,教她如何不心驚膽戰!

王朝鸞深吸一口氣,好歹是穩住神色站起來,她目中泛著冷光,指著李元憫切齒道:

“除了他,全部人都出去!”

“是!”

李元朗惡狠狠瞪了李元憫一眼,拱手隨著眾人退了出去。

殿內再復安靜無比。

王朝鸞盯著那垂手站著的人半晌,慢慢踱步過去,她浸淫後宮十余載,素來曉得操縱人心,故而並不著急開口,只這般無形威壓,若是有愧,必然會露出些許端倪。

然而對方如同磐石一般,只木訥地站著,似渾然未覺。

王朝鸞皺了皺眉,心下暗忖:“兄長掌宮禁之權,整個偌大的宮城皆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諒這賤種也無通天的本事知曉自己的底細,許是她多慮了,想必這些年這賤種過得極是不好,不過危言聳聽,為自己賺個轉機罷了。”

念此,她心內微安,遂冷笑道:“京城乃龍氣之地,恁憑什麽腌臜東西都能接近皇城不成?今日若不是給本宮說個清楚明白,想來你這西殿也不必回去了——本宮獸房內可是多日未見活物了!”

李元憫幽幽嘆了口氣:“元憫並無妄言,只元憫自幼長在開元寺,常伴神佛足下,自要比常人略通方術,原本不該攪娘娘清凈,但此次著實兇險,再難元憫也要勉力一試。”

又道:“方才元憫已在鐘粹宮外布陣,待今日日落,便有紫色祥雲攜蓬萊仙鶴來驅散餓鬼,娘娘自此萬事無憂,娘娘若是不信,靜待神跡便可,倘非如此,明日元憫自會前來請罪,屆時要殺要剮悉聽娘娘尊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