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外頭暮色一片,四處像蒙了一層暗紗,李元憫原先瞧不清他,只試探地:“賀太醫?”

待那一張熟悉的臉映入眼簾,面上不由帶上了驚喜:“知鶴!”

本想再難相見的,李元憫歡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忙站起來迎了上去,一時起得急了,扯到了傷處,不由哎唷一聲,一時頗有些臉熱,一瘸一拐地向他走了去。

他自滿心歡喜,然瞧清對方臉上的神色後,腳步不由慢了下來,面上的笑容亦漸漸凝固。

對方面上帶了自己看不懂的神情,就那麽木木地看著他。

李元憫不明所以:“知鶴?”

賀雲逸譏誚似得一哂:“苦地丁與骨碎草,性寒,清熱毒,消癰腫,活血止痛,補筋強骨,二則混同自是極好的外用之藥。”

這一番外人聽了不明所以的話教李元憫渾身一震,臉色刷的一下白了:“知鶴……”

然而賀雲逸似乎並無關心他的反應一般,只自顧自地:“可若這二者一同內服,便會使人筋骨俱痛,躁動難安……猛獸更是如此。”

賀雲逸幽幽看向李元憫,目中似一汪瞧不清模樣的深黑的湖:“記得我曾千般囑咐過三殿下,這外用之物切切小心,用後即刻凈手,免得誤服,不想,三殿下胸間早有丘壑,無需區區在下礙事。”

他乃太醫世家賀氏出身,賀家族人嗅覺靈敏,非常人可比,旁人不知,唯他聞得出那日猛虎身上這二味草藥的氣息。

這《藥經》所載,他曾在對方有意無意的誘導下,當成談資隨口道出,怎料得一開始便落入對方的謀算之中。

“知鶴……”一股無力感襲上心頭,李元憫張了張嘴,徒勞地:“你聽我說……”

他晃了晃身子,心臟如墜深淵,一片暗沉,他想解釋,卻不知如何說起——他確實利用了他。

可他實在沒了法子,重活一世,他手上的東西太少了,少到他寸步難行,只能眼睜睜瞧著自己徒勞地在這攤汙濁裏苦苦掙紮,重復著上輩子的噩夢,可他想逃出去,太想了。

自那日他送藥膏來,特特叮囑一番後,他便起了這籌謀縱虎的念頭,為保計劃不出錯,他……確實別有目的地套了他一些藥性方面的話。

“知鶴……”李元憫喉間發苦,深不見底的苦水浸沒了他,可他卻無法向他傾訴半分。

該從哪裏說,又該如何說。

聽聞知鶴二字,賀雲逸身子晃了晃,唇邊更是浮起了一絲自嘲。

與他初次相會,二人並不相識,可他卻是半昏半醒地朝他淒淒喊著知鶴,也正是這一聲知鶴,令他生平第一次起了憐惜,才有了二人後來的交情。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如今一想,那時他剛入太醫院不久,是個年輕的不為人知的太醫,一個久居冷宮的皇子豈能曉得他從未輕易告知旁人的字——怕是第一次會面,便落入他布下的局了。

有著那樣一雙清亮無垢的雙眼的人,心思竟如此深沉!

這些時日以來那些會面的歡喜、那些傾心相交的一言一語、那些為他身子殫精竭慮的憂心忡忡……如今看來都像是一場笑話。

父親一向為自己驕傲,少有厲色的時候,秋選那日的夜裏,卻是急急將他關在祖祠前劈頭蓋臉怒斥了一番。

“一個冷宮賤姬之子,自小嘗遍人情冷暖,豈有你想象的軟弱良善,需要你區區一個太醫院左院使上趕著替他打算!”

“縱虎之事是誰所為,瞞得了他人,瞞不了你我!”

“陛下聖明,亦被此子耍得團團轉,你以為你是誰?不過人家趁手的一件工具!”

“如若你還記得自己是賀家子孫,從今日起,便斷絕與他往來!除非你想親眼瞧著賀家闔族覆滅!”

“知鶴!迷途知返啊!”

句句字字如雷霆貫耳,叫人心神俱裂。

賀雲逸笑了幾聲,失魂落魄似得,連連向後跌了幾步,他站穩了來,面上卻是漸漸收了笑。

他從懷中摸了一盒膏藥出來,自嘲道:“我一定是瘋了,才會找了諸般借口來見你這一次。”

“然而我賀某人交友從來無愧於心,今日便算是來做個了結罷。”

他手平平一舉,將膏藥示在他面前。

“此乃苦地丁與骨碎草所制的傷藥,對你身上的仗責之傷再好不過……”

他語氣漸漸平淡了下來,收起了所有的情緒,無論好的,還是不好的,他只是輕聲道:“只望殿下此次莫再用錯了。”

話音剛落,他將那盒膏藥往一旁的桌案上一放,發出了一聲沉悶的聲響。

李元憫渾身一顫,他知道自己馬上就要失去很重要的東西,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慌亂又強自壓制著:“知鶴,你等等,你等等好不好,讓我好好想一想。”

他想該怎麽說,他該怎麽才能將一切合盤托出,他的緣由是那麽荒謬,荒謬得半夢半醒間只以為自己做了個莊周夢蝶的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