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議事廳內,茶童正跪在蒲團上持著撥子翻著暖爐裏的金碳,上方的銅壺咕嚕咕嚕的,冒著水汽兒。

李元憫一套燙壺、洗茶、浸泡、濾清的流程下來,才執著一雙纖細白凈的手為眼前的人斟滿熱茶,面上帶了溫和的笑意:“大人瞧瞧本王的技藝如何?”

薛再興端起一品,連聲稱贊。

此次他拜訪的緣由是得了好茶過來與他品評,這好茶還不常見,乃貢品雨前翠玉。嶺南自是產茶盛地,每年進貢禦前的雨前翠玉便是這兒獨有的特產,一年統共五甕的量,珍貴無比。

私用皇室貢品自是違了規制,李元憫如此謹小慎微之人,怎會犯下如此淺顯的錯,然而他卻是渾然未覺一般——他自不是找不到借口推拒,而是明白對方此舉的意味:這是把他當成了自己人。

李元憫豈是那等不知趣的人,自是順水推舟,接了他這一番好意。

如今天下即將換主,大皇子身邊的這位重臣是他萬萬得罪不起的角色,更何況大皇兄如今本就疑心於他,他得靠著這廝周旋一二。

他自也不是那等風清月白放不下身段之人,也卑劣地利用他那點貓抓一樣的心思,似遠似近地待他,既保持著距離,又要給對方一種可能性的暗示,倒是頗費功夫。

他倒不怕對方會糾纏他太久,因為這人馬上要倒台了。

大皇子李元幹猜忌心重,他奪位失敗,便是倒在這份猜忌上。上輩子明德帝病入膏肓之際,曾下了懿旨封他為太子,待東宮位置一穩,他便迫不及待將薛再興削爵廢位,分權數人,以至於江北大營軍心分裂,無可對抗司馬一家。

念起眼前之人傾覆在即,李元憫心間警醒,更不會讓自己在這緊要關頭行差踏錯。

“大人不是在江北蕩平水寇麽?如何這般有閑情雅致品茶來了?”

“區區幾個不入流的水賊而已,又何須本官費心,讓副將幾個打發便好了。”

薛再興嘴角帶著輕松的笑意吹了吹茶盞上冒著的熱氣。

之前那篇討繳文辭措那般激烈,如何現今又變成了幾個水賊而已,李元憫心思通明,看來這水寇規模確實不大,否則薛再興斷不會如此閑適。想必又是打著討伐的名義正大光明讓朝廷分撥軍費罷了,只不知這裏面是薛再興的主意,還是京城裏那位的,總歸是有人中飽私囊的。

李元憫並不點破,只笑著起了另外的話頭,與薛再興聊些無傷大雅的閑話。

兩泡茶的功夫,有小廝進來稟報:“殿下,猊參領回來了,正在外廳候著呢。”

怎麽這麽早?

李元憫眉頭微微一皺,他自然不想讓猊烈瞧見自己在薛再興面前虛與委蛇的樣子,當下放下了茶盞,似隨口道:“讓他先去忙別的,本王還沒過夠茶癮呢。”

小廝正要去回話,卻被薛再興叫住了:“且慢。”

薛再興輕哂,似很感興趣一般道:“一直聽聞猊參領神勇過人,卻一直未曾見過的真人,這會兒不若讓下官見見?”

李元憫擺手道:“哪裏,不過一粗野莽夫,恐上不了台面,待會兒沖撞了大人便不好了,還是吃茶要緊。”

“殿下這是何話?”薛再興別有意味點了點桌案,阻止了他,“下官也是武將出身,莫非在殿下眼中也是那等粗莽之輩不成?”

李元憫作勢笑罵幾聲,內心卻是憂心忡忡,可他也知道若是一味拒絕下去,反倒顯得心虛,當下放下了玉盞。

“也罷,既是大人想見,那便讓猊參領進來吧。”

片刻功夫,房內光線一暗,門口站了個高大挺拔之人,他立在那兒片刻,便進了來,他身上尚還穿著一身鎧甲,顯然是剛從郊外大營回來。

薛再興暗自打量著來人,此人面目堅毅,氣度不凡,體格健碩,一身隱隱的腱子肉雖不賁張,卻如銅澆鐵鑄一般線條流利,真是塊好料子!他心裏暗暗贊道。

李元憫不動聲色瞧了瞧猊烈,言語頗為不客氣,頤指氣使般的:“這位便是你的上峰大人,今日能同案品茶,是你幾世修來的福分,別傻站著了,快坐下吧。”

猊烈面色平靜,朝著二人一拜,便坐在了另一側。

薛再興今日自不是專程來看他的,他嘴角浮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關注力似是又回到了李元憫身上一般,與之閑聊起來,言語間比方才多了幾分親昵。

猊烈在一旁倒像個多余的角色,不過好在他本就是個沉默寡言之人,並不插話,只靜坐在一旁。

李元憫喝了一口茶,悄自看了一眼對面目不偏斜的男人,心裏隱隱有些不安。

薛再興伸手拿過眼前的茶壺,倒去殘渣,添上新茶,欻入了滾燙的熱水,又給李元憫倒了杯滾熱的。

“殿下總是誆我。”

“哦?”聽得他這般怨婦似的口吻,李元憫背上生著惡寒,卻還是如他期待地接口道:“誆你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