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爾夫坐在自家外面看著那個英國軍官騎車離開,內心充滿憤怒和絕望。

他還記得自己孩提時這棟房子的樣子,熱鬧非凡,充斥著歡聲笑語,人來人往。那扇雕花大門的旁邊總有一個守衛,一個來自南方的黑皮膚巨人,坐在地上,對地面的灼熱無動於衷。每天早晨,一個上了年紀、幾乎失明了的阿訇,會在院子裏背誦《古蘭經》的章節。院子三面都有拱廊,家族裏的男人們這時會坐在廊下陰涼處的矮榻上,抽著水煙袋,等著仆人男孩們把裝在長頸壺裏的咖啡端上來。另有一個黑人守衛站在女眷居室的入口,女人們百無聊賴地待在居室裏,日益肥胖。白晝漫長而溫暖,家族財勢雄厚,孩子們都被寵壞了。

那個英國軍官,穿著短褲,騎著摩托車,帶著一臉倨傲,還有藏在帶檐軍帽陰影裏那雙不停窺探的眼睛,闖進了沃爾夫的家,褻瀆了他的童年。沃爾夫真希望當時能看清那個男人的臉,因為他總有一天要殺了他。

他在旅途中總是思念著這個地方。在柏林,在的黎波裏,在阿爾及拉,在穿越沙漠的痛苦和疲憊中,在逃離阿斯尤特的恐懼和倉促中,這棟別墅代表了一個安全的天堂,一個在旅程的終點可以讓他休息放松、洗去風塵、恢復到最佳狀態的地方。他一直期盼著躺在浴缸裏,在院子裏輕啜咖啡,把女人帶到家裏那張大床上。

現在他只能走得遠遠的,不能再靠近。

他整個上午都待在外面,要不就在街上走,要不就在橄欖樹下坐著,就是防著紐曼上尉記得那個地址、派人來搜查房子。他預先在露天市場買了一件加拉比亞,因為他知道如果有人過來,他們要找的是歐洲人,而非阿拉伯人。

出示真實的證件是個錯誤。他後知後覺地認識到這一點。問題是他不信任阿勃韋爾偽造的東西。和其他間諜會面和共事時,他聽過不少關於德國情報機構偽造的文件帶有愚蠢而明顯的錯誤的可怕故事:糟糕的印刷,劣質的紙張,甚至把常見的英文單詞拼錯。在他被送去學習無線電密碼課程的那所間諜學校裏,當下流傳的說法則是:每一個英國警察都知道如何從限量配給卡上一串特定的序列號判斷出持卡人是個德國間諜。

沃爾夫權衡了一下幾個備選方案,挑出看起來風險最低的那個。他犯了錯,現在他無處可去了。

他站起來,拎起行李箱,開始走起來。

他想到了自己的家人。他的母親和繼父已經去世,但他還有同母異父的三個弟弟和一個妹妹在開羅。他們要把他藏起來是很難的。英國人可能今天之內就會查出別墅的主人,一旦查出來,弟弟妹妹們立刻會被質詢;即使他們看他的面子願意說謊,他們的仆人也肯定會告密。況且,他也無法真正信任他們,因為當繼父去世時,盡管阿歷克斯是個歐洲人、是繼子而非親生,他作為長子,還是分得了別墅和一部分遺產。分遺產的事在當時鬧得很不愉快,出動了律師;阿歷克斯不肯讓步,而其他人一直沒有真正原諒他。

他考慮要不要入住謝菲爾德酒店。不幸的是警察肯定也想到了這一點。現在謝菲爾德那裏一定已經收到阿斯尤特謀殺案兇手的外貌描述了。其他的大酒店很快也會收到。這樣一來就只剩下那些小旅館了。這些小旅館有沒有收到警告取決於警方想搜得多徹底。既然牽涉到英國人,警方可能覺得必須謹慎細致一些。不過,那些小旅館的經理們往往很忙,不會花太多精力應對多管閑事的警察。

他離開花園城,往商業區方向走去:和他離開開羅時比起來,街道更加繁忙和嘈雜了。有無數穿制服的人,不只是英國人,還有澳大利亞人、新西蘭人、波蘭人、南斯拉夫人、巴勒斯坦人、印度人和希臘人。苗條而時髦的埃及女孩們穿著棉質長裙,戴著沉甸甸的珠寶,她們比起那些紅臉龐、無精打采的歐洲同齡人來顯然勝出一籌。而那些上了年紀的女人裏,在沃爾夫看來,穿著傳統黑色長袍和面紗的人比從前要少。男人們之間的問候方式仍和從前一樣熱情豪放:先把右臂向外一揮,然後兩只手合在一起,發出響亮的擊掌聲,握手至少要持續一到兩分鐘,同時要用左手抓住對方的肩膀,興高采烈地交談。得益於天真的歐洲人的湧入,乞丐和小販們聲勢十分浩大。穿著加拉比亞的沃爾夫可以免受其害,而外國人們則被這群人團團圍住:瘸子,抱著爬滿蒼蠅的嬰兒的婦女,擦鞋的男孩,什麽都賣的小販,商品包括二手剃刀和號稱貯有可用六個月的墨水的鋼筆。

交通狀況比從前更糟。緩慢而面目可憎的有軌電車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擁擠,乘客們有的搖搖欲墜地攀著電車外殼、站在車兩側的腳踏板上,有的擠進了駕駛室,有的盤腿坐在車頂上。公共汽車和出租車也好不到哪裏去:這裏似乎存在汽車零件短缺問題,因為有太多汽車窗戶是破的、輪胎是癟的、引擎有問題、缺少前燈或是雨刷。沃爾夫看到有兩輛出租車——一輛上了年頭的莫裏斯和一輛更老舊的帕卡德——終於停止了工作,正被驢子拖著走。唯一像樣的是富有的帕夏【10】 們擁有的怪獸似的美國豪華轎車和偶爾出現的戰前制造的英國奧斯丁汽車。和機動車混在一起拼個你死我活的則是出租馬車、農夫的騾車,還有牲口們——駱駝、綿羊和山羊——根據埃及律法中最沒有約束力的一條法規,它們被禁止出現在城市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