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篇 宗子案 第三章 同人

不能與人同,未足為正也。

天下之心,天下之志,自是一物,天何常有如此間別!

——張載《橫渠易說》

王佛手自小被人喚作“王懦兒”,只因他膽小。

他本名王析,最怕的是蟲,幼年在三槐故宅,房屋古舊潮暗,床下墻邊常有各樣蟲子,潮蟲、蜈蚣、蜘蛛、蟑螂、臭蟲……只要見到,他立即渾身劇顫,尖叫狂跳,能逃出幾道門去。雖然屢屢被母親責罵,被親族嘲笑,卻始終沒法克制。

除了蟲子,他也怕人,尤其怕族中那些叔伯長輩。他自幼喪父,母親又是小門戶出身,沒人教他那些禮數,見了長輩,始終不知該如何說話行事。

族裏人都有些輕視他們母子,他母親也自知低微,常日裏極安靜守分,不是做家務,便是做針黹,連門都難得出。除了不肯改嫁,其他都不願與人爭執,只一心一意想把他撫養成人。這柔性裏自有一分剛氣和韌勁,時日久了,親族們也不敢隨意欺侵。

王析跟著母親,沒有蟲子、不見長輩時,也極安分,在外從來不生事,回家也極少惹母親著惱。母子兩個在屋裏,一個做針黹,一個看書習字,時常靜得像沒有人一般。

只是,獨自行路或靜坐窗前時,王析心裏常常會泛起一陣孤寂,小小年紀便有些厭世,不知道生而為人,究竟為何?這心思他從沒告訴過旁人,更不敢讓母親知曉。母親信佛,每逢年節,都要帶他去寺裏燒香。去得多了,他漸漸生出一個念頭,想出家。這他更不敢告訴母親,只在心裏暗暗想,等母親百歲之後,自己便出家。

由於存了出家之念,他於萬事都看淡了許多。看見蟲子,也不再那般怕了,反倒發覺,蟲子見了他,比他更慌張,無不緊忙逃命,從無例外。那慌懼,與人並不二般,都是為這條性命而辛苦奔勞。

原先看到親族之間爭吵,他既怕又厭,這時也生出些悲憐。爭來爭去,除了模樣難看,能爭到些什麽?就算爭到,最終不也要撒手,又是何苦?

“何苦”二字,變作他心中常嘆。他也漸漸發覺,其實沒有人願意爭,都是逼不得已,各有各的苦衷。看明白這一條後,他的性情也越來越溫和寬裕。原先,除了偶爾嘲笑,親族們難得留意他。後來卻對他漸漸生出親近,對他母子也越來越和善。

合族遷往襄邑,他覺著是好事。眾人不必擠在這故宅裏,越窄促,爭端便越多。去了鄉裏,各門各戶,要寬松許多。

果然,到了那裏,家家都忙於自家營生,爭端頓時少了許多。他也學別家,將分得的一百畝地佃了出去,一年能得百余石糧,比在故宅時充裕了不少。母子兩個照舊安靜度日,閑寧無事。

後來,母親替他定了親,他不好違拒,只得聽命。好在新婦是農家之女,靦腆樸實,也不愛言語。家中多了一個人,卻沒有多出事,反倒讓他母子輕適了許多。他便暫且安心,仍等著母親百年後再出家。然而,母親過世前,兩兒一女先後出生,拖累又多了一層。他想:那便等著兒子成人、女兒出嫁後再出家。

他沒有受過父親教導,不太清楚該如何教導兒女,又不願像堂兄王鐵尺那般嚴苛,再加之心中存了一個念:父子只是隨緣而聚,倫常之外,每個人終得自家尋歸處。因此,他便隨和處之。兒子若是沒有欺人害人,便由他們自在生長。二兒還好,大兒被祖母和母親寵慣,性子有些放縱,時常做出些擾人惹怒的事。王析卻難得嚴聲厲詞喝罵,只是平心教他將心比心。他雖不罵,大兒在他跟前似乎始終有些怕懼,從來不出言頂撞。他見大兒秉性其實還算善正,便也由他浪蕩。

轉眼之間,他已年過半百。母親早已過世,兩個兒子已經成人,女兒也已出嫁。那出家之念,卻早已淡去。他已明白:都在人世之中,能出離到哪裏?心安適,處處安適;心不安適,哪裏都是囚籠。於是,他照舊安然度日,再無他想。

他沒料到的是,宗子王豪竟選他來輔助王鐵尺,一起掌管這家族。

他一直不覺得人需管治,不過,也不忍見人爭執。自己畢竟是這三槐王家的兒孫,若能替族人解些紛爭煩憂,倒也是好事,於是,他便欣領了這差事。他們三個人中,王如意出主意,王鐵尺定主意,他則只建些議、補些漏。王如意一心要凝聚宗族,王鐵尺則只想管束訓誡,他則唯願眾人無事。

親族間有爭執,倒更願意到他這裏來論理。他也從不搬那些大道大理,總是笑呵呵聽罷,溫聲開解一番。人之仇怨,往往只因憋了一口氣。這氣一散,便也大都無事了。這些年,他替親族化解了許多紛爭。藥材中,佛手最能通氣理氣,他又生了一雙好手,年過四十了,仍柔軟紅潤,親族們便都叫他“王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