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陰陽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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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故事都有男女主角,姚扣根就是男主角,他沒有顯赫的身份,只是大戶人家的男傭,而照片上的新娘卻是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

1939年,日本人扶植的汪精衛政府在南京成立了中央儲備銀行,發行名叫“儲備券”的鈔票,與國民黨政府發行的法幣相抗衡,出現了一個地區有兩種貨幣的怪異現象,直到1941年太平洋戰爭爆發,儲備券才徹底把法幣逐出了流通市場,成為淪陷區唯一的合法貨幣。

現在的史書習慣把這種儲備券稱作“偽鈔”,與現在我們生活中遇見的偽鈔不同,這個“偽”並不是假,而是漢奸的意思,當時日本人已經占領了中國的半壁江山,凡是為日本侵略者服務的,後人都在他們的頭銜上加一個偽字,如傅儀是偽滿洲國的皇帝,市長是偽市長,警察是偽警察,就連在機關裏抄抄寫寫的小職員也是偽職員。文革中,這些“偽職員”被扣上漢奸的帽子,吃盡了苦頭。

姚扣根的主人叫龔亭湖,時任中央儲備銀行上海分行的次長,相當於副行長,也算是個高官了。龔亭湖娶了三個老婆,大太太替他生了兩個兒子,大少爺叫龔守金,是國民黨軍統特務,還是個中校,南京淪陷後內遷去了重慶,父子倆各為其主,成了敵對的雙方。後來龔亭湖登報聲明與兒子脫離關系,其實大家心知肚明,這不過是做給外人看的,父子之情哪能輕易割斷?

二少爺叫龔守銀(不愧是開銀行的,給孩子起名都是披金掛銀),是律師。龔亭湖陸續把二姨太和三姨太娶進門後,大太太“功成身退”,跑到太湖畔洞庭東山有名的紫金庵隱居起來,拜了一位老尼姑作師傅,終日吃素念佛,來個眼不見為凈。龔亭湖當然是求之不得。

二姨太的娘家在江蘇吳縣,是縣裏有名的鄉紳,她父親在“七·七事變”前當過省裏的參議員,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

二姨太很瘦(那時叫瘦,現在叫苗條),瘦得象白骨精,卻是天生的衣架子,尤其穿旗袍,就跟月份牌上的古典美女似的風韻楚楚,叫人眼睛一亮,

二姨太生了個女兒,叫龔守雪,乳名“雪兒”。她便是龔家的大小姐了。

大小姐就是照片上的新娘。

三姨太是唱戲的,演花旦,都說戲子的眼神很妖,會勾人,龔亭湖看了她在《四郎探母》裏演的鐵鏡公主,甩一個水袖,飛一個媚眼,就再也坐不住了。

三姨太是天生的嬰兒肥,有點象蔡依琳,與二姨太不同,她是苦出身,沒享過福,嫁入龔家後,三個月裏長了十公斤肉,與戲裏的窈窕扮相判若兩人,那年頭可沒有減肥這一說,好在三姨太不是肥胖而是豐滿,乳房脹鼓鼓的,屁股圓滾滾的,象安格爾畫筆下土耳其浴室裏的裸女,更添了幾分女人味。

傭人們私下議論,說老爺玩夠了瘦的,想換換口味來個胖的,真是占盡了花魁,享盡了風流。

除了唱戲,三姨太還會彈鋼琴,娶她進門的時候,龔亭湖從德國洋行裏買了一架鋼琴,什麽牌子忘了,擺在客廳裏,傭人每天要擦,那把琴凳是用上等橡木做的,非常沉。後來,大小姐跟她學彈過鋼琴。

三姨太生的是兒子,就是龔家的三少爺。

女人天生是冤家,何況共侍一夫。三姨太罵二姨太是白骨精,二姨太罵三姨太是豬肉脯。她們倆吃飯從不同桌,除了每年的春節和中秋,龔亭湖規定全家必須坐在一起,其余的時候,大家各有各的房間,各用各的丫環,井水不犯河水。如此看來,大太太的激流勇退不失為明智之舉。

別看兩位姨太太形同水火,可她們的子女——大小姐與三少爺,從小在一起玩,大小姐比三少爺大四歲,兩個人是同父異母的姐弟,打斷骨頭還連著筋,所以根本沒有“敵對”之說。血緣這個東西很怪的,千裏尋兄,萬裏尋母,歷盡艱辛,哪兒來的精神支柱?就是血緣。

如果這份親情加上兩小無猜的友情能夠延續下去,是一定會感化大人的,但很可惜,這只是一個美好的願望,永遠無法實現的願望,因為三少爺先走一步,他死了。

今天的嵩山路與淮海路交界的地方,聳立著一幢灰白色的寫字樓,叫力寶廣場,六十多年前,這裏是一幢荷蘭式的三層洋房,據說是一個德國籍猶太人在1922年建造的,後來投機失敗,破產了,這位勇敢的猶太人從外灘的沙遜飯店頂樓跳了下去。

那是一座真正的大宅,比弄堂裏的沈家要大得多,氣派得多,它有一個占地二十畝的後花園,堆砌著假山石,栽種了香樟、松柏、棕櫚、冬青和廣玉蘭,樹齡都在三十年以上,還有一個大池塘,說是池塘,大得可以用袖珍人工湖來形容,有一條木板搭出來的棧橋,橋下系著一條小舢板,水面上一年四季漂浮著荷葉,夏天可以聽見蛙鳴,水的顏色碧綠,水面下不時有一串小水泡冒上來,看來水裏有魚,而且魚小不了,正應了“水清則無魚”那句話。有一次廚師心血來潮,從池塘裏釣起一條很肥的黑魚,燒成魚湯端到餐桌上,被龔亭湖臭罵一頓,下令誰也不準碰池塘裏的魚,連浮遊的小蝌蚪都不許撈,看來那時候他就知道保護“生態平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