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房超英站在浦東白蓮涇的小馬路時,太陽剛剛從東方地平面升起,晨光將不遠處的世博演藝中心的銀色飛碟大樓塗抹得如同星際穿越歸來一般,斑斕卻又蒼涼。寬廣得甚至帶些空曠的世博園區地塊,如同新生的嬰兒,在晨光的觸摸中惺惺然睜開眼睛。

上海世博會已經結束幾年。這塊曾聚焦過全國目光、聚集過二百多國家和地區建築與文化的土地回歸平靜時光,因平靜,甚至顯得有些寂寞。

有誰能想到,就在幾年前,這片現在看似空曠的土地,默默生活著數以萬計的居民。

時間如灰,不動聲色地掩去了他們生活的全部痕跡。

在搬離這塊土地時,房超英也以為,自己終於真正逃離那段令她窒息的生活經歷。可隨著年歲漸長,這片舊居越來越多地回到她的夢裏。特別是面臨重大抉擇之時,這種夢回便更加頻繁。

她慢慢明白,那些被拆除、被平整的房屋並沒有消失,它們和那些消失在時間深處的歲月一樣,只是換了個存在的方式,從土地上搬入了每個老居民的腦海中。

世博會征地搬遷前的浦東白蓮涇,是房超英的老屋。

今時這片已被金錢和綠草包裝一新的土地上,曾遍布密如蟻穴般的自建房屋。一條條僅容兩人並肩而行的小弄堂,如蛛網般將這片居民區分成一塊塊不規則區域。弄堂兩邊,片片密布矮小逼仄的房屋。這些房屋都由兩層構成。房屋上半部可以看到殘舊的木質結構和窄小的玻璃窗口,仔細看,在窗框上方,還懸掛著幾塊灰色蛛網。下半部則雜亂地堆放著許多家常用品。舊家具、小煤爐、帶柄鐵鍋,缺輪子的兒童車雜亂地擠在一起;一只大腳盆倚靠在墻角,上面還倒扣著一張褪色的竹椅。

在弄堂中間,常常有穿著拖鞋的、打著赤膊的中老年男人常常團團圍坐成一圈,一邊搖著扇子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談笑。在他們身後,矮小婦人提著馬桶低頭前行。那木質馬桶應該十分沉重,婦人因為提著吃力,身體還向另一側努力傾斜著。

在婦人旁邊,一名中年男子站在一幢二層房屋邊,正在仰頭向上傳遞一捆青菜,在二樓敞開的窗戶內,一個略略有些暴牙的婦人向下探出半個身子,便能輕松接過那捆青菜。房屋的低矮程度,可見一斑。

在房屋拆遷前,攝影師將這裏的某個瞬間拍成黑白照片,被收藏進一本叫做《上海世博回顧展》的畫冊。房超英從畫冊上翻拍了一張,存在自己手機裏。

照片上,擇菜老婦身後那間矮小擁擠的磚木房,就是她的家。在那裏,她如一顆發育不良的黃豆芽一般,彎彎曲曲地沿著房屋內昏暗而又擁擠的縫隙成長,一直長到如花似玉的二十歲。

房超英的名字有個小故事。在她出生前,中國領導人毛澤東向國際社會響亮地喊出了“十五年超英,二十年趕美”的宏偉口號。一些初為人父母的群眾積極響應毛主席號召,將那幾年出生的孩子取名為“超英”或者“趕美”,與之前的“建國”“抗美”“援朝”,之後的“文革”“紅衛”遙相呼應。

她叫超英,小她兩歲的妹妹叫趕美。房超英成年後,一直對這個男女通用的名字十分不滿,但一直沒有辦法棄之不用。一直到結婚後,才在小姐妹的指點下找到解決辦法:改戶口。在婚後辦理戶口遷移時,她將“超”字去掉,並將帶有時代特色的“英”改成了具有女性浪漫氣息的“鶯”。

這樣,她就擁有了兩個名字,婚前認識的鄰居同學都叫她房超英。婚後結識的同事朋友都叫她房鶯,或者阿鶯。

超英、趕美出生時,家中已經有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從房超英有記憶起,兩個小女孩的活動範圍,就局限於由兩張條凳搭成的臨時床鋪上。

臨時床鋪太窄小,窄到如果兩個小女孩大動作翻身,輕則人跌下床,重則連床也翻掉。而她們的床翻掉後,便會驚醒睡在一旁的哥哥姐姐。哥哥還好,姐姐一旦被吵醒,等著她的肯定是一番數落,然後,便是爺爺奶奶帶著蘇北口音的呵斥聲,接著,一定會傳來隔壁鄰居用拖把杆用力敲墻板的咚咚聲……

很多次,幼年房超英都會驚恐地捂住耳朵,等待本就十分破敗的房子在那嘈雜的吵鬧聲中轟然坍塌。可是一直沒有。

一直到上海世博園征地動遷前,這原本就是父母當年為棲身而匆忙搭建的房子都奇跡般地屹立在一群同樣破爛的棚戶房中,並為兄嫂、姐姐姐夫、侄女侄女婿、外甥夫婦分別爭取到一筆數目不小的動遷款和位於三林世博家園的安置房。

房超英至今仍然能清楚地描摹出自己當年所居住的那片方寸之地。

沒錯。她當年的家,的確可以用“方寸”來計量。在成人舉手便可觸頂的、僅十八平方米的房屋內,擁擠地居住著祖孫三代八口人,後來,哥姐又先後在這裏結婚並帶回來另一半。白天還好辦,總會有人不在家中,房間內也顯得不那麽逼仄。夜晚,當所有人都回到家中,睡覺,便成了考驗持家者智慧的最大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