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起初,我感到釋然,和昨晚看到草坪上的黑影時一樣釋然。你還活著,你不是那個昨天在島上慘叫的人,他們沒有傷害你。接著,她朝我的胸脯推搡了一下,我踉蹌著退了幾步。我注視著她,看到她緊握著拳頭,又往她身後的樹林裏張望。女孩似乎讀懂了我的心思。

“我一個人,”她說道,“下次你可不會這麽走運了。如果你學聰明了的話,就趕緊走開。別再回來!別管我們的閑事!”

她的聲音裏有某種特質,比起威脅、恫嚇,更像是焦慮、憂心,像是她想要保護我。她的雙手垂落下來。我的心跳也放緩了些。我來這裏是有理由的,但首先需要贏得她的信任,表現出我待她十分嚴肅認真。

“你想警告我什麽?會發生什麽事情?”

她輕蔑地哼了一聲。“你別再和約爾瑪糾纏不清了。現在你該明白這一點了。”

我輕撫開遮在臉上的幾縷頭發,以便更仔細地端詳她。我在猜測她的年紀。透過那件深色的男士襯衫,我甚至可以看見她微微鼓起的乳房。不過她本來瘦得好像一陣風,所以也沒有什麽值得大驚小怪的。

“約爾瑪?他叫這名字?你男朋友?”

女孩的臉上泛起斑點狀的紅暈。

“他不是我……我們並不算……”

我不知道他們有沒有一起睡過,接著開始搖頭,他們當然睡過。我聽到樹林裏“咯吱”一聲脆響,整個人立時僵住了。還好,並沒有看到約爾瑪向我們狂奔過來。還沒有。我苦澀地咽下口水,意識到約爾瑪或其他男孩出現在這裏只是時間問題。如果我還想把潛藏心底的話全都說出來,那就得抓緊時間了。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你不必一味忍受。”

我的話著實讓她吃了一驚。我看到她眨了下眼睛,聽她說道:

“你……你什麽意思?”

她裝作沒聽懂,但我可以看到她正瞧著我的脖子。她忍不住盯著那裏看。從她眼睛裏,我看到了她的回答,看到了真相。我上前一步,但是克制著自己,沒有把她一把攬入懷中。

“你叫什麽名字?”

“葛麗泰。”她終於回答。

葛麗泰?和我一樣的名字。居然也叫葛麗泰。我抖擻起精神,趁熱打鐵。

“聽我說,葛麗泰。如果他虐待你……別讓他逍遙法外。必須還以顏色,解放你自己。”

她的眼角在顫動。

“我沒有——”她開口。

我沒有耐心聽她說完,沒有時間去聽這些借口了。

“你想怎麽說都沒關系,但你心裏明白,你想要逃離這種狀態。想要尋找一個能夠幫助你的人。正因如此,你到了我家小木屋外,昨晚站在了窗外的院子裏頭。因為你知道,我和你很像。”

我立刻意識到自己犯下了一個錯誤:我把話說得太過了。直到剛才,那女孩聽我說話時還紋絲不動,但頃刻之間,她的臉就暗了下來。

“才不是這個原因。”她怒喝。

形勢急轉直下。我要麽說了太多,要麽就是說錯了。總之,我們之間脆弱不堪的某種羈絆刹那間崩塌了。但是不能就此作罷。我滿腦子搜尋我們之間的共同點,心裏百分百確信,她需要我。

“我跟你站在同一條陣線上,”我脫口而出,“你看不出來嗎?你和我,我們有很多的——”

“你以為自己是誰呢?我們根本不在同一條陣線上!”

她的喝止聲尖銳刺耳,我啞然,往後退了一步。倏忽間,我仿佛看到她的面目扭曲成一張痛苦和羞恥的臉,可馬上又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張冷酷而又不可被人洞悉的面具。她瞥向別處,手臂忽地伸向外邊,筆直而僵硬,看上去有些焦慮,手指向我的身後。

“約爾瑪都知道了!知道是你幹的了!”

我回頭去看她指著的方向——那兩艘船的位置,雙眼定格在稍微新一點的船,以及船底那一團肮臟的物體和血跡上,徹骨的寒意在我身體裏擴散蔓延。

“幹了什麽?”我聲音沙啞地問道。

“我們知道你去過島上。也只有你和我們去過那座島上,所以一定是你幹的。”

我眼前一黑,沒有回答。因為,我該說些什麽好呢?我茫然無措地站在原地,感受著所有的自信和力量從身體裏被抽空。女孩把手插在腰間。

“你一個人去的嗎?我的意思是,去島上。你一個人,還是跟其他人一起?”

她的語調透出一股子頤指氣使,好像是一場刑訊逼供。不過從某種程度來說,確實如此。我察覺到多說無益,只覺喉嚨緊鎖,又退了一步。

“不是……啊不,是的。當時只有我和我丈夫,還有我的……我的……”

我掙紮著想把話說完,可實在有心無力,只覺天旋地轉。謊言一個接一個蜂擁而來,在我身旁湍急湧動,叫囂著要把我掀翻在地。從我們來到馬爾哈姆以後,我就一直在撒謊。對這個女孩撒謊,也對那幫孩子撒謊,對那個棕色別墅的男人,對警察,莫不如此。甚至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不過這不重要,原因也無關緊要。重要的是,再也不能這樣下去了,我不能再說謊了。亞歷克斯不是我的丈夫,斯米拉也不是我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