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老市場區人多,車速很慢,兩輛車一前一後,包裹在其它的車和人之間,並不引人注目。

很快進了市區。

街道驀地冷清,街面上很少有人停駐,只余摩托車倏忽馳過的車聲。

然後出城。

迎面撲來真正的東南亞。

潮濕、濡熱,沒有電,道旁住人的吊腳樓裏漆黑一片,屋檐下晃動著吊掛的蝴蝶蘭。

車尾後沒有揚起塵土,因為道路逐漸泥濘,高速旋轉的輪胎只濺拋起泥點或者泥水,厚重的接著天邊的叢林先還遙遙在望,瞬間就把車和人都吞進死寂的腹地。

丁磧遙遙跟在後頭,其實,人一少,就很難跟了,他猶豫著要不要攆上去亮明身份。

忽然間,風裹著潮氣送來音樂的聲響。

他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易颯大概是打開了那個錄放機。

太老的歌了,但旋律熟悉,他聽得專注,忘了車速。

是粵語歌,起句就是“昏睡百年,國人漸已醒”。

《大俠霍元甲》的主題曲。

周圍漆黑一片,空氣裏是混著尾氣的泥水和樹木味道,沒有現代文明的痕跡,這旋律太容易讓人產生錯覺,有穿越年代的恍惚感。

丁磧回過神時,才發現離前車太近了。

但他隨即就發覺,不是自己加速,而是易颯減速了。

她左手控住車子,戴著半指手套的右手高高舉過頭頂,先是五指張開,然後比了個“六”的手勢。

這個距離,這個車光亮度,手勢清晰可見,甚至可以看清她指甲蓋上泛的光澤。

她的那個手勢,左右搖了三下,然後轉成前後向,大拇指向下向後彎壓,將小指托高,定格了一兩秒。

這是……水鬼招?

幾乎是與此同時,易颯迅速收手,把住車頭急轉,腳下猛轟油門,摩托車呼嘯著奔進叢林。

丁磧想也不想,隨即跟上。

*

舊時代,大江大河邊,在水裏撈飯吃的人有許多禁忌,他們覺得,這世上,死人和活人的地界明顯,只一道平面的隔離。

比如,地面以上是活人的,地面以下,就是埋死人的。

再比如,人坐著船,可以在水上走,水面以上是活人的,水面以下,就是死人的。

但總有一些時候,需要越界幹活,比如下水撈魚、撈財物、撈屍。

他們把水下叫做“那一頭”,在水下,人是不能張嘴發聲的,一來客觀條件不允許,二來人帶陽氣,聲音裏有中氣,會擾了“那一頭”的平衡。

而平衡一旦被打破,會發生各種可怕的事。

所以他們用各種招手的姿勢代表常用的溝通語言,並且謙卑地把這套姿勢叫做“水鬼招”,假裝下了水的自己已經是個“水鬼”,可以無阻無礙,往來通暢。

用得順手了,不止在水裏用,有時進到地面下的穴洞裏,也會這麽用。

這套“水鬼招”的禁忌,流傳最盛時,普通的撐槳打漁人都會耍幾招,但解放後,像許多封建的習俗一樣,漸漸失傳,只有少數一些人會使。

易颯剛剛做的姿勢,就是最標準的一句“水鬼招”,她在說,有種就跟上來。

*

丁磧知道露了行藏了,不過沒覺得挫敗,只覺得刺激。

他加大油門,死死咬住前方快速移動的亮點,夾緊雙腿以抵抗車身劇烈顛簸帶來的震動,直到前探的車光忽然照到一塊血紅的牌子。

丁磧心裏一驚,下意識急刹車,剛捏刹就知道壞了,刹車捏得太猛了,這車剛租來,和他沒磨合,車對人,人對車,兩相陌生。

幾乎不容他有任何應對,車頭立止,車尾迅速甩起,人和車同時飛了出去。

黑暗中,車子在半空掄旋,然後發出撞樹的悶響,整個人不受控,貼地速滑,石子和滿地斷枝磨爛衣服,磨破皮肉。

好不容易停下來,渾身上下無一處不痛,嘴裏全是血腥味,拿手碰了碰嘴唇,手上掀掉了皮,嘴也碰破了。

丁磧躺在泥地上緩了會,忍著痛起來。

易颯的車聲,被濃重的夜色和厚密的叢林吸附,已經遠得聽不見了。

他站了片刻,借著還亮著的車燈打出的光亮,很小心地、一瘸一拐地、順著自己滑跌過來的痕跡往回走。

不遠處,被摔撞得有點扭曲的摩托車半支楞著靠在樹身上,車燈的光柱斜打,光柱裏,無數揚塵飛舞,數不清的細小蚊蟲在光亮間撲動翅膀。

而光柱的盡頭,被一塊四四方方的牌子截留。

牌子被鐵釘釘在一根插進土裏直立的木棍上,底色鮮紅,字和畫都慘白,頂上一行是高棉語,看不懂,不過沒關系,中間的畫和底下的英文表達的是一個意思。

畫是骷髏頭,頸部斜著交叉的大腿骨架。

英文是“Danger!Mines!”。

兩個單詞,兩個感嘆號,不可謂不慎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