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十點多,遠處湖面上出現了高低錯落的簇簇黑影,稀疏的光閃在黑影的不同部位,像暫時棲息的螢蟲,仔細看,還能看到幾道飄上天的淡奶白煙柱。

這是大湖邊的又一處水上村莊。

遠離城市,遠離遊客,近乎閉塞,住當地人、越南難民、華人、偷渡客及形形色色被追緝的犯罪分子。

再駛得近些,可以看到在這裏,高腳樓只是沿岸和近岸的零星幾幢,更多的“住所”是在水面上的:有用長長的竹竿搭起來的水上屋,有的是條船,有的是木筏上搭屋,還有些,索性就拿繩子捆在一起的、可以漂浮的塑料桶和鐵皮桶當地基,四面拉起塑膠布,也是房子。

只要有人住,“住所”外頭就會拉起塑料繩,晾曬各色衣物,有些房屋外頭用紅漆寫著“小心鱷魚”,水面上漂著養豬的豬籠子,水聲響在籠子邊,豬在籠子裏哼哼。

易颯把摩托車停靠在離岸最遠的一幢廢棄半塌的高腳樓下,洞裏薩湖還在持續漲水,停得靠岸太近,保不準明早起來車子就在水底下了。

她把摩托車鎖好,從車上卸下行李包,拎起了往河岸走,剛走了一兩步,身後忽然傳來嘩啦木料跌落的聲音。

易颯皺眉,轉頭問了句:“誰?”

這高腳樓早沒人住了,底層中空的腳架下堆著無數廢料,剛坍塌的廢料堆後騰起一陣煙塵,塵灰間站起個模糊的人影,只眼睛裏帶亮。

那人說:“哈羅……華人?”

邊說邊艱難地從廢料堆上跋涉過來。

是個老頭,五六十的樣子,穿臟兮兮的汗衫,大褲衩,腳上踩雙藍色塑料人字拖,手裏攥了張紙。

這“社區”流動性很大,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消失幾個面孔,又新增幾個。

估計是個新近路過的流浪漢。

他臉上帶討好的笑:“我剛聽你說中國話,我也中國人,大家同胞。我姓馬,從國內來的,我來找人,我女兒,你要是有印象,幫留意一下。”

邊說邊把手裏的那張紙向她抖開,是張尋人啟事,剛攥著的地方留下了兩個汗濕的指印。

易颯很不耐煩:“沒手拿。”

她轉身就走,那姓馬的老頭急了,小跑著跟上,邊跑邊飛快地把尋人啟事卷成細紙筒,眼疾手快地插到她小行李包沒拉嚴的拉鏈口裏。

易颯確實是騰不出手,不然這會兒脾氣正暴,會一把抽了扔出去。

馬老頭好像也知道這舉動討嫌,訥訥陪著笑:“你有空的時候看,有空再看。”

沒敢再跟上去。

*

易颯走到水邊,耐心等了會,然後朝著遠處撮了記口哨。

不一會兒,有個越南人劃著小鐵皮船駛近,船頭立了根木棍,上頭綁著個電燈泡,光是昏黃色的,燈泡周圍籠又胖又圓的光暈,光暈裏無數小蟲在飛。

水裏也投著個光暈,大概會引到不少喜光的小魚。

易颯遞了張面值1000的瑞爾過去:“先去診所,然後回家。”

1000瑞爾,折合人民幣兩塊錢左右,這兒從早到晚都有小船來回,順便搭人其實是不收錢的,但她要去兩個地方,中途還得讓船等,給錢理所當然。

越南人幫她把行李拎上船。

她坐到燈泡下頭。

越南人搖槳,河岸和岸上的高腳樓慢慢遠了,但四周漸漸亮起來。

住家總要點燈的。

鐵皮船在幢幢“住所”間穿梭,船舷邊漾著各色生活垃圾,這兒是貧民窟版的水城威尼斯,臨近的住所之間沒有橋,想見面,要麽喊話,要麽遊泳,要麽乘船。

越往中間地帶走,人聲越密,有人往湖裏撒尿,有人大頭朝下跳水,有小孩肩上扛著花蟒,搖搖晃晃地走,還有男人揪著女人的頭發,狠狠抽耳光。

女人尖叫,然後奮起廝打。

還看到一些生面孔,蹲在船舷邊盯著她看,目光警戒、冰冷,透著威脅意味,法令紋深如刀疤,她咬了根木煙枝,拿打火機點上,很輕蔑地回視過去。

她是老住戶,有理所當然的優越感。

忽然瞥到行李包拉鏈口裏插的那個紙卷,順手抽出來看,尋人啟事是打印的,只最底下拿水筆寫了個電話號碼,老頭叫馬躍飛,來找女兒馬悠,說是一年前失聯的。

越南人見她看得仔細,忍不住說了句:“那老頭來幾天了,見人就發,我也拿過。”

易颯正想說什麽,鐵皮船拐了個彎。

眼前出現了一幢兩層的船屋,二樓的大門敞著,門兩邊貼大紅紙毛筆字的對聯,不知道是為了省紙還是在國外一切有那麽個意思就行,兩邊加起來才八個字。

四季吉祥,一帆風順。

橫批是出入平安。

門楣下懸了個葫蘆,銅葫蘆,代表“福祿”,也代表“懸壺濟世”。

易颯低頭往船艙裏看,想找塊小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