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宗杭連灌好幾口臟水,拼死拼活抱著船篙爬上平台時,漁船也恰好靠了過來。

蛋仔和一個泰國人氣勢洶洶跨上平台,擡腳就往宗杭頭上踢、往背上踩,宗杭痛得身子糾成一團,但還記得緊要事,拼命往易颯那頭爬,黎真香沒見過這場面,駭地大叫:“幹什麽呀,要死啦!不要打人啦!”

丁磧聽到動靜,從床上坐起,不過沒出來,只透過開著的那扇門靜觀其變:這是別人家的事,輪不上他插手。

易颯冷眼看這一幕,不明白這幾個人唱的是哪一出,心中警惕多過好奇,她坐回椅子,把陶碗擱到桌面上。

陳禿反沉不住氣,擡手往桌面上重重一拍,吼了句:“還有沒有規矩了?”

蛋仔被他吼得僵了一兩秒。

沒錯,規矩。

這浮村裏,有著不成文的規矩,不用宣諸於口,但人人心知肚明,比如這兒的住戶自然分成了柬、泰、越、華四大社群,社群與社群之間各自為營,互不幹涉、互相禮讓,不能越界,尤其不能插手別人的家務事。

而華人社群裏,陳禿算是個領頭羊,他這船屋造得氣派,人稱“診所”,兼作華人地標,有著不一樣的意義。

自己事先沒打招呼,擅自把漁船靠過來、擅自踩了人家船屋平台的地,就是越了界、破了規矩。

還借地逞兇,把給陳禿做工的黎真香嚇得臉色煞白,按規矩,陳禿要是找上門去,他老板素猜得擺酒給人壓驚。

低頭看,宗杭被打得趴在地上,大口喘著粗氣,臉邊都是血。

真糟糕,還臟了人家的地。

蛋仔趕緊收起跋扈,滿臉堆笑:“陳爺,真不好意思,主要是這小子……我們一急就大意了,得罪得罪,完事之後,我給您拎兩瓶酒過來壓驚。”

說著,揪住宗杭的衣領就往外拖,宗杭喉嚨裏嗬嗬的,拼命伸手想抓住什麽。

易颯低頭去看。

第一次,他想抓住桌腿,沒夠著;第二次,想拿指甲摳住地面,沒摳住。

第三次,他本可以抓到她的腳踝的,但是沒抓,中途收了回去,只抓住了她板鞋膠皮的鞋頭部分。

易颯開始還覺得奇怪,看到他滿是血汙的手時,心裏微微一動。

他是不敢抓她的腳踝。

可能還怕弄臟她的鞋。

她下意識說了句:“等會。”

蛋仔皺眉,他之前隱約聽到宗杭吼了句什麽“我認識你”,生怕他這一磨蹭,攀出個親朋故舊來。

他沒見過易颯,嫌她多事,指頭直戳向她的臉:“我告訴你啊,別找事……”

話到一半,邊上立著的烏鬼突然脖子一梗,長身立起,雙翅倏地大展。

這畜生之前縮在一旁待著不動,像根老木頭樁子,蛋仔壓根沒注意到它,但現下這翅膀一開,簡直像張開一屏黑色巨扇,聲勢駭人——

蛋仔猝不及防,連退兩步,要不是身後的泰國佬及時拽了他一把,怕是會一頭栽進水裏去。

易颯坐著不動,掀了眼皮看他,笑得挺甜的:“我要做什麽了嗎?也就是問兩句話。”

她一開口,蛋仔就知道是自己大意了:還以為她是陳禿國內過來的親戚,或者新收的小姘頭,現在看來不是,她這篤定的腔調架勢,比陳禿還穩。

他回頭看自己的同伴,泰國佬朝他遞了個眼色,示意先別輕舉妄動。

易颯低頭去看宗杭:“你認識我?”

眼前這張臉腫到走形,又帶新傷舊傷,幾乎看不出本來面目,但即便能看出來,她覺得自己也沒印象。

宗杭知道到了關鍵時刻,每句話都可能救命,恨不得一口氣講完所有:“一個多月前,在暹粒,老市場,我被人追,我躲進你的突突車酒吧,他們追過來問你,你說,ten dollar……”

陳禿半張著嘴,聽得半懂不懂,覺得宗杭這語言表達能力太費勁了。

但易颯聽懂了,越聽越是恍然,到後來居然很不好意思地笑了,對著陳禿說:“沒錯,這事是我做的。”

頓了頓又解釋:“當時心情不好。”

陳禿白了她一眼:“月逢十八九,待人如待狗,你這脾性,是不好。”

易颯嘆氣:“那沒辦法,對這日子有陰影。”

說這話時,眼神看似無意地、飄向雜物房內。

丁磧坐在床上,朝她笑了一下。

他知道這話多半是說給他聽的,三江源變故,發生在1996年11月19日。

蛋仔有些焦躁:這還不慌不忙聊上了,是故意給自己下馬威嗎?

宗杭知道在場所有人中,自己是刀俎下唯一的那攤魚肉,必須爭分奪秒去爭取:“還有……後來有一天晚上,我發現有個人一直偷窺你,我就讓我朋友去提醒你,你給了他一罐柬啤,還有錢……”

他知道這段打到點了。

因為直到這個時候,易颯才真正擡眼仔細打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