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夕陽西下時分,到達南距格爾木160公裏處的昆侖山埡口。

這是青藏公路上的一大關隘,業已成了旅遊景點,有自駕遊的客人行經此處,勢必要停車和披掛著哈達以及經幡的山口標記碑合影留戀的——只是今兒卻清靜,天公有心作美:披覆著銀灰色雪蓋的千萬山頭莽莽蒼蒼,都浸在柔和日光裏。

易颯招呼宗杭:“腰都坐酸了,下來走走。”

宗杭也是這個感覺,第一個竄下車,又是伸懶腰又是做大轉體,無意間一瞥眼,才發現丁玉蝶壓根沒下來,而易颯彎著腰,正從一個拎包裏抽出那本軟面冊子。

宗杭心裏一頓,知道她應該是想跟自己說事情,於是接下來都聽她的:她說走遠些景色更好看,他就跟著往遠處走;她說高處視野更通透,他就跟著她爬上最高的那個土坡。

土坡上有風,不大,地面上爬很短的黃褐色植被,宗杭也不認識是什麽。

易颯攥著那本冊子,覺得話都好說,但開場難。

好在宗杭給她解了圍:“其實我都知道了。”

知道了?

易颯反奇怪了:“你知道什麽了?”

宗杭指了指那本軟面冊子。

“怎麽知道的?”

“丁玉蝶剛到營地的那個晚上,不是拉著你說了大半天話嗎,”宗杭有點不好意思,吞吞吐吐,“就是……那個時候。”

怪不得呢,易颯斜乜了他一眼:“你倒是越來越會動腦子了。”

宗杭權當這是在誇他,還謙虛了一把:“一點點吧。”

易颯咯咯笑起來。

她把本子扔在地上當坐墊,一屁股坐下去,又拍拍身邊的地:“你坐這。”

宗杭坐下去,手臂圈挽住膝蓋,和她並著肩看對面山頂的雲團被天上的風推湧。

過了會,易颯說:“我過幾年就要死了。”

語調平靜,好像論的不是生死,而是下個月要去哪兒玩。

宗杭說:“不會的,我們還可以想辦法。”

易颯沒吭聲,那些重症病人、抑或走到絕路的人,總會接收到無數類似的善意安慰,諸如“沒事的,會好起來的”、“天無絕人之路,會有辦法的”,聽聽就好,不用太當真。

她看向宗杭,並不瞞他:“你也會有同樣的問題,不過還好,盤嶺叔說,你至少還有個二三十年,或者更長。”

她看著宗杭笑:“所以,你也不用太灰心。二三十年,幾乎是整個人生了,不耽誤你追漂亮姑娘、結婚、生孩子,你要是動作快效率高的話,說不定能看到你的兒子娶媳婦呢。”

說什麽胡話,宗杭狠狠瞪了易颯一眼。

易颯不當回事:“呦,還瞪我呢。”

宗杭心一橫,像是要跟人吵架:“但是我喜歡你啊。”

易颯哦了一聲:“喜歡又怎麽樣呢?你要追我嗎?娶我嗎?然後過兩年給我辦喪事嗎?你還有那麽長的日子怎麽過呢?你爸媽又會怎麽想呢?你都沒想過吧?”

宗杭一時語塞,心頭有點空空的,像是這坡上的風,都變著法兒從他前胸後背的孔隙中透了過去:他確實還沒想過那麽多。

易颯笑:“難怪人家老說,男孩子就是要晚熟點,宗杭,你現在只知道‘喜歡’,但你不知道‘喜歡’後頭,還綴著很多很多事呢,你都沒想清楚。我有時候看你,跟個孩子似的……”

她想了一下,說他:“嗯,不成熟。”

宗杭急了:“誰說的?我成熟……”

說到一半,自己悔不叠的,恨不得把話給吞回去:哪有人梗著脖子標榜自己“成熟”的?這不欲蓋彌彰嗎?

但是,易颯就很成熟嗎?她還不是跟他一樣?就愛在他面前扮老成。

易颯看他發急,真想拿手摸摸他腦袋,那個半邊頭發差不多被燎沒了的腦袋。

她手指微屈了一下,還是縮了回來,頓了頓才柔聲說:“可以了,宗杭,你已經幫了我們很多了,真的該回家去了。”

就知道她會提這茬。

“那盤嶺叔呢,他還沒下落呢。”

易颯平心靜氣:“盤嶺叔已經指定了丁玉蝶接他的班,後續再有事,自然會有三姓、有丁玉蝶去安排。”

“但你,宗杭,你還有父母等著你,你跟我們不一樣,你不可以隨隨便便去冒險,這次是幸運,但人不可能每次都幸運。我在地窟的時候就下了決心:要是能出去,我一定把你送走,不肯走的話,捆也得拿繩子捆走。”

宗杭沉默了會,眼睛有點發澀,好一會兒才很固執地看她:“所以你把我叫下來,是在跟我告別是嗎?”

易颯說:“對,就是,你能明白就好。”

“是什麽樣的那種告別?過一陣子再見的那種,還是再也不見的?”

他覺得怎麽著都不該是後一種的,但話說出來,越看易颯的表情越覺得心裏沒底,末了忽然反應過來:她要的就是這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