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葦蕩(第4/7頁)

“紅妹,這表什麽時候才會停?”

“這是飛行員的表,也許十年,二十年,也許一輩子都不會停。”

我把表小心地包在一塊手巾裏,放在胸口的小褂內,在用一根帶子綁起來。現在,它正在我的心口,和我的心一塊兒跳呢。

“快睡吧?”紅妹催促著我。我和她是睡一間屋的,但分兩張小床。這時我突然說:“紅妹,我在你身上躺一會兒好嗎?”

我上了她的床,把頭枕在她高高聳立著的胸脯上。她的胸脯既柔軟又堅韌,我閉上了眼睛,鼻子卻在努力嗅著紅妹身上的氣味,就像是春天裏蘆葦變綠時彌漫在池塘中味兒。

“紅妹,給我揉揉背好嗎?”說罷我翻過身去,俯臥在她身上,把臉埋進了她的胸脯裏,然後我又貪婪地深深吸了一口氣。

“你今天怎麽了?”紅妹給我揉起了背。她的手指涼涼的,雖然手掌上有老繭,但光滑的指尖和指甲掠過我裸露的背脊時,讓我想起了我死去多年的娘。自從我娘在上海的閘北大轟炸時死了,我就成了個沉默寡言的孩子,我是村裏唯一沒有兄弟姐妹的獨子,直到紅妹來到我家。

“紅妹,你白天唱得真好聽,你再給我唱一首歌好嗎?”

紅妹拿起了一把破蒲扇,唱了一首扇子歌。這是一首蘇北平原上古老的民歌。她輕聲吟唱著,一只手為我揉背,一只手為我搖扇子。

從紅妹的胸脯裏發出來的氣味充滿了我的鼻息,讓我昏昏沉沉的。我感覺自己好像漸漸飄了起來,到了一個更大的蘆葦蕩,坐落在退潮後的黃海邊。在那兒,有一個披著紅蓋頭的新娘坐在花轎裏來到一個小池塘邊,池塘邊有一個戴著塊手表的人,這個人就是長大後的我。我掀起了新娘的紅蓋頭,但卻什麽也看不見。我哭了。

蘆葦裏一隊水鳥掠過,驚起了我的夢。

第二天醒來,我發現自己躺在紅妹的床上,她正在灶前為我和我爹做著早飯。

吃過早飯,我獨自出門,正遇上小黑皮,我想避開他,他卻拉住了我的手說:“小新郎倌,你家的紅妹怎麽還沒見喜啊?”

“我聽不懂,你滾開。”

“我可是一片好意,你爹是個30來歲的老光棍,家裏有這麽個漂亮的大姑娘,風言風語可少不了的。你可小心點你爹,別讓紅妹沒給你生個兒子,倒給你添個小弟弟。”

雖然我那時還不懂這些話是什麽意思,反正不是好話,我立刻就一拳砸在了小黑皮的鼻子上。這一拳用盡我全力,小黑皮也沒什麽防備,鼻子立刻就開了花。

但他終究比我大了10歲,飛起一腳就踹在我胸口上,把藏在胸口上的那塊表給踹了出來。我心裏一驚,忙撿起來,還好沒壞,剛要往懷裏藏,小黑皮就一把將表搶去了。

“還給我。”我沖上去搶,但又給他推翻在地,他一只腳下來,把我踩住了。

“這是什麽玩意兒?”小黑皮仔細地看,“還有外國字,歪歪扭扭的,什麽寶貝?”

“還給我!”我聲嘶力竭了。

小黑皮突然松開了腳,把手表還給了我,我把表揣進了懷裏,對他大罵了幾句,便立刻跑開了。

下午,我陪爹到鎮裏辦事,由紅妹去給花旗兵送飯。黃昏時分,在我們回來的路上突然下起了一場大雨,豆大的雨點像被從天上倒下來一樣砸在我額頭上。冒著大雨回到家時,卻發現紅妹不在,那麽大的雨,她上哪兒去了呢?難道還在蘆葦蕩裏。

爹很不放心,於是和我披上蓑衣又沖入了雨中。雨越下越大,水塘的水不斷上升,一片泥濘。我們艱難地涉過水塘,撥開被雨水砸得四處搖曳的蘆葦向古墓進發。一路上,我們什麽也沒說,只聽到我的心在“怦怦”地跳,似乎與大雨和著同一個節奏。

接近古墓,我們從大雨聲中隱約感到有什麽尖叫聲從哪兒傳出。我們加快了腳步,是女人的聲音,透過雨幕越來越明顯,聽得出那是紅妹的聲音。

“救命!”她聲嘶力竭的聲音劃破了蘆葦蕩的上空,天也越發黑暗,一切都給大雨塗抹成了深色。我們到了古墓,卻沒有人,聲音是從對面那一叢東倒西歪、劇烈抖動的蘆葦中傳出的。

“紅妹!”我也大叫了一聲。

這時突然從蘆葦中沖出一個人影,像彈丸似的彈了出來,直撞到我身上,和我一同撲倒在泥裏。是紅妹,她的衣服全都是一絲一絲的,褲子也是,像是只在身上披了層布。她的頭發也全亂了,頭發上,臉頰上,甚至嘴唇上也都沾滿了泥水和蘆葦葉片。我看得出她眼眶裏積滿的淚水已與雨水混在一起難以分辨。紅妹緊緊把我抱住,就這樣蹲在地上不敢起來,雖然濕透了,但她的身上卻很熱,我突然從中間聞到了一股只有花旗兵身上才有的特殊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