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包車夫與紅頭阿三(第3/4頁)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他卻不願意走,從懷中掏出了半塊發硬的饅頭點了點饑。不知到幾點了,洋房裏所有的燈光都滅了,只剩下最上一層的一扇窗戶裏還透出些光亮。在那光亮中,小蘇北能依稀看出兩個人影,一個男人,一個女人。那女人的背影他很熟悉。影子在雜亂無章地晃動著,像兩個野獸。小蘇北低下了頭,他居然想哭了。

第一次見到孫小姐是在一年前的國際飯店門口,清晨6點,小蘇北沒有生意,他擡頭仰望著這棟當時的遠東第一高樓。一個艷若桃李的女人的出現了,她就是孫小姐,她滿臉倦容地從國際飯店裏走了出來,叫上了小蘇北的車,把她帶回了家,在她的公寓門口,小蘇北認識了紅頭阿三阿甘。

這天傍晚6點多,小蘇北拉著一個客人又到了阿甘的十字路口,剛下客,孫小姐就從公寓裏出來了,她說怎麽這麽巧,於是又坐上小蘇北的車去了老西門的一戶人家。在車上,她對小蘇北說,既然我們很有緣分,明天一早你就到老西門的這裏來接我回去吧。

於是,小蘇北就和孫小姐說好了,每天晚上6點來接她,次日一早再帶她回家。一開始,小蘇北還很疑惑為什麽這個漂亮女人要晚上出門,早上回家,後來經車行裏的老師傅一點撥才明白了是怎麽回事。

小蘇北實在不明白天底下居然還有幹這一行的,就有了些瞧不起孫小姐的意思,可孫小姐待他真的很不錯,就像姐姐待弟弟那樣。再加上小蘇北在上海混得久了,這類女人見得也多了,像孫小姐這樣的待他好的,倒是只有她一個。若換了別的濃妝艷抹的女人,總是把拉車的當馬來使喚。而黃包車夫們也都暗暗地在心中罵著這類女人——婊子。

月亮已升到頭頂了,西段的霞飛路上沒什麽人,只有一個年輕的黃包車夫和他的車。小蘇北忍不住又向對面樓上的那扇窗望了一眼,鬼魅般的影子還在晃動著。小蘇北把頭埋在膝蓋中,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慘叫聲把他驚醒了。是女人的慘叫,這聲音聲嘶力竭,充滿著恐懼,回蕩在深夜的霞飛路上,把小蘇北的心全都給揪了起來,揪到很高很高的天上,再拋下去。他突然覺得整條霞飛路每一座豪宅都像是妖魔鬼怪的洞窟,布滿了邪惡,仿佛要把他給吃了。

小蘇北睡意全消,手心裏全是汗,站起來走動著,等待天明的到來。可天亮得卻特別慢,月亮繼續高高地掛著,偶爾有幾輛黑色的福特轎車從霞飛路上駛過。對面的燈還亮著,他們在幹什麽?小蘇北有些痛苦,但他無能為力。

東方開始有了些白色,小蘇北焦急地等待著,他不知道時間,於是趴在洋房前的鐵欄上向裏張望。突然門打開了,一個穿旗袍的女人罩著一塊頭巾,蒙著臉,跌跌撞撞地沖出了門,門裏一個家仆樣子的人在後面輕蔑地說了句:“賤貨。”

小蘇北聽見了,他真想沖上去揍那個家夥。但孫小姐到了他的面前,他看不到她的臉,一把扶住了她,她渾身無力地靠在小蘇北身上,一句話也沒說。他能感覺到孫小姐渾身在顫抖,他輕輕地把她扶上了車,把她拉了回去。

回到靜安寺邊的那條十字路口,阿甘正好上班,他看見小蘇北把孫小姐拉回來了,但感覺總是不對,他跑上去和小蘇北一起把孫小姐扶下來。他們要把她送進門去,孫小姐說話了:“不,我自己能行,你們回去吧。”她的話很輕,氣若遊絲。她很堅強地站直了身子,頭巾中只露出一雙憂傷的眼睛,走進公寓,關上了門。

小蘇北哭了,他不願讓紅頭阿三看到自己的眼淚,慌忙地拉著車走了。

阿甘則怔怔地站著,整個上午,他沒什麽心思,徘徊在孫小姐的門前,望著她拉起的窗簾。午後,他沒有見到曬台上有人,下午,依舊不見孫小姐的人影。阿甘的心裏亂極了。忽然,他聽到了留聲機的聲音從孫小姐的窗戶裏傳出,這讓他略微放心了一些。午後的陽光像箭一樣射到了阿甘身上,他像個木頭人似的在留聲機放出的旋律中一動不動的。這陽光突然泛出了紅色,就像血的顏色,讓阿甘有一種嗜血的感覺。

煩躁不安又開始折磨他了,他再也無法忍耐,於是翻過了墻,跳進了孫小姐的公寓。打開門,沖了進去,客廳裏沒有人,陽光把他的影子拉得長長的,像個印度僵屍。阿甘循著留聲機的聲音,跑上了二樓,每一步都讓他發抖。他顫栗的手打開了孫小姐臥室的房門。

他見到了孫小姐,但一開始不能確定這就是孫小姐。

孫小姐躺在床上。阿甘現在看到的這張孫小姐的臉他已不再認得。這是一張被摧殘過的臉,被一個殘忍的男人摧殘過的,盡管這張臉在昨天還足以沉魚落雁。如血的陽光灑在她可怕的臉上,但她還是如此安詳,從容不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