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幕 林雲之(第3/5頁)

“當朋友有什麽不好?難道像我們這樣才好嗎?”聽完我的敘述,他尖聲笑。

我不置可否。我知道只要我們在一起,他的心就不會安寧。

他沒告訴我,當我不在他身邊時,他都幹了些什麽,但是我能猜出來,我只是從來不說,也不問。我厭倦了爭吵,人生短暫,我珍惜跟他在一起的每分每秒,我想即使我們什麽都不做,只是一起在茶館裏坐一會兒,默默喝一杯茶,也是一種幸福。

然而我沒料到,我終於還是不得不面對這一切。

有一天,我突然發現,他在發高燒,我想帶他去看病,他拒絕了,還拒絕我接近他,當我想用手去試探他的額頭時,他驚慌地躲開了。我知道一定是出了什麽事。其實之前,我就已經有所察覺,自他從泰國旅遊回來後,他就以各種理由躲著我。那天,在我的一再追問下,他終於說出了實情。原來他得了艾滋病。他去泰國的時候,玩得太瘋了,回來後就發現不舒服,那時他心裏就有懷疑,後來他用假名去作了檢查,得到了確認。那天晚上,他再次向我提出分手,我明白他是不想傳染給我。然而就在我追問他之前,我就已經作了決定,我告訴他,我會留在他身邊。我還記得,聽了我的話後,他站在窗邊靜靜地看著我,然後走過來,“對不起。”他輕聲說,接著他拉了下我的手,又馬上放開了。

接下去的一段日子,我開始照料病中的他。我無數次勸他去醫院接受正規的治療,但他都拒絕了。他反復跟我說,他不希望別人知道他的醜事,他不想變成別人的談資。我知道,他如此堅持,也是考慮到了我的因素,因為一旦我們的事敗露,影響到的不僅是我,還有加英和致遠。可那對我來說,不是問題。我告訴他,我可以跟加英離婚,我當時想,只要能救他,怎麽做都可以。但他馬上就搬出一大堆他從圖書館找來的資料,他想說服我,即使他被送醫,死亡的幾率仍然很高。“既然都要死,何必要死得那麽難看?”

但是,難道就這麽等死嗎?我接受不了這個現實。於是,在最初的幾個月,我們總在反反復復地爭論這件事,有一次,我試圖偷偷打電話給衛生局,想讓他們強行把他送去治療,但很不巧地被他發現了。他用刀頂著自己的脖子,威脅說假如衛生局的人敢走近他的房子,他就立刻自殺。我知道他不是在開玩笑,於是只能放棄。

後來,他說他需要呼吸新鮮空氣,想住到郊區去,我便幫他把公寓賣了,在郊區買了一幢有院子的小房子。我那時沒想到,他已經把什麽都計劃好了。

他的病來勢洶湧,幾個月的工夫就讓他整個人都變了形。雖然,他幾乎沒斷過抗菌素,我每次去也強迫他吃新鮮水果和蔬菜,有時候還榨果汁給他喝,但這些都抵抗不了病菌的攻勢。今年11月的時候,他就已經病入膏肓。我替他請的護工說,他幾乎每天都會嘔吐和昏厥。到12月初,他已經瘦得我都快認不出來了,皮膚則大面積地潰爛,無論擦什麽藥膏都無濟於事。然而,盡管如此,他的意識卻一直很清醒。

去世前,他付了雙倍的工錢給護工,解雇了她。等我去看他的時候,他很理智地告訴我,他已經趁我不在的時候,從銀行裏陸續取出了他所有的錢,他要把這些錢都留給我。接著,他提出了最後的要求,讓我將他秘密埋葬。他說,我無須搬運屍體,只要將他就地埋在院子裏就行,而這就是他當初買下這房子的目的。他把這裏當成了他最後的歸宿。

三天後,他就去世了。

我永遠記得,他最後一刻的神情。那天我替他洗完頭後,他躺在床上,朝我招招手。我走了過來,看見他的嘴在蠕動,便俯下身去聽他在說什麽。“抱抱我。”他說,我聽了好久才聽清這句話。我張開雙臂,緊緊將他抱住,這是八個月來,我們第一次如此親近,然而,他跟八個月前已經判若兩人。他輕得只有過去一般的分量。他變小了,就像孩子一般鉆到了我懷裏。我仿佛聽到他在我耳邊低語,但這次我無論如何都聽不清他在說什麽。我以為他要喝水,或是想吃一片蘋果,而等我放開他,想問他的時候,卻發現他已經停止了呼吸。

雖然這是我早就預料到的結果,我也曾一百遍一千遍想到過類似的場景,我甚至已經計劃好了到時候自己該怎麽做,但是,當我真的身臨其境時,卻還是驚慌失措,完全失去了方向。我記得我撒腿跑出門去,我知道在那種時候,世界上只有一個人可以幫我,那就是加英。而等我奔到家門口時,我已經平靜了下來。我小心地擦幹眼淚,敲響了房門。我不想讓致遠看見我的狼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