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何小天 

這下好了,最後的技倆都用完了,我只能承認對他完全沒轍,也就放棄了聊天的打算。剛要拿起手機刷朋友圈,卻聽見何小天說:“可惜了。”我擡頭望去:“什麽可惜了?”他轉過身來,手裏拿著一塊水族箱裏撈出來的珊瑚:“死了一塊。”之前我也有過錯誤的想法,以為珊瑚就是像海底的樹枝那樣,灰色或者白色的丫杈。其實那只是某一類珊瑚死後的骨骼,而珊瑚蟲活著的時候,有各種各樣、顏色艷麗的觸手和軟體,更像是海葵或者水螅,會隨著水流慢慢擺動,很有花枝招展的感覺。活珊瑚是吃肉的,所以何小天每周過來的時候,都會給它們喂蝦肉,也就是這樣發現死了一塊吧。不過說實在的,我真看不出他手上那塊珊瑚,到底是活的還是死的。何小天卻盯著手裏的珊瑚,臉上一副悲傷的表情,好像那是他養了十年的狗。這一個怪人,似乎把原來應該放到同類身上的情感,都傾注到了海底生物上面。不過,珊瑚——這倒是個打開話匣子的好方法。我拄起拐杖,走到水族箱邊,安慰他:“別傷心了,不就是一塊珊瑚嘛。”何小天說:“對不起,把你的珊瑚養死了。”我搖了搖頭:“這有什麽。”然後我指著水族箱裏,空出來的那一塊位置:“這個坑太難看了,你下次給我帶一塊新的珊瑚過來,種下去吧。”何小天擡起頭來:“行,要怎麽樣的?”我回憶了一下,去年秋天跟當時的女朋友去了趟馬爾代夫,芙花芬島。浮潛的時候看見了蝠鱝,也就是魔鬼魚,還有各種好看的珊瑚。其中有一種——我對何小天描述道:“是一顆顆聚在一起的,像一串葡萄,又像是一盤豌豆,軟綿綿的……”我用手比劃了一下:“一顆是這麽大,一簇大概這麽大……”何小天點點頭:“你說的是氣泡珊瑚,是大水螅體硬珊瑚的一種,也叫做LPS珊瑚。養這種珊瑚,要注意不能跟別的珊瑚活體放得太近,不然它的水螅體會跟其它珊瑚打架,傷害到其它珊瑚。”我的搭訕手段終於奏效了,何小天說起他的專業領域,如說家珍,滔滔不絕,瞬間從悶罐子變成了一個話癆。介紹完氣泡珊瑚後,何小天問:“白氣泡跟綠群氣泡,我們店裏都有,你要哪種?”我在馬爾代夫浮潛看到的,其實就是他所說的綠色的氣泡珊瑚,像一顆顆綠色的軟綿綿的豌豆,在水底搖曳生姿,非常好看。不過,看著何小天沒有表情的那張臉,我突然想作弄一下他。我故意手摸著腮幫,裝出認真回憶的樣子:“呃,我記得當時看見的,不是綠色,也不是白色的,是那個……對了,是橙色的。”何小天果然被難住了,皺眉道:“橙色的氣泡珊瑚?”我點點頭,繼續補充:“對,特別鮮艷的橙色。不光這樣,在氣泡中間還有圓形的花紋,白色的。我數過,每顆氣泡上剛好四個圓形,聚在一起像是四葉草,特別漂亮。”何小天疑惑地說:“你說的這種珊瑚……我從來沒看過。”我看著他疑惑的表情,心裏樂開了花。沒看過就對了,因為我說的這種珊瑚,地球上任何一片海都找不到——除了我的腦海。因為,我所描述的這種珊瑚,完全是我自己瞎編出來的。我左手拄著拐杖,努力站穩,伸出右手拍了拍何小天的肩膀,裝出一副若有所失的樣子:“哎呀,沒關系啦。找不到就算了,下星期你過來的時候,就帶一個你說的那個什麽,綠氣泡吧。多少錢到時給你。”何小天轉過身去,不知道是說給我聽,還是說給魚聽:“好的。”然後,他就單方面結束了這個話題,繼續整理他的,不對,是我的水族箱。好歹我也是個殘障人士,這小子,竟然也不扶一下我。我拄著拐杖走向沙發,一邊暗自感慨,今時今日,這樣的服務態度是未夠的。回到沙發上躺下,順手拿起茶幾上的手機。手機上的時間是下午三點,我摸了摸肚子,從起床到現在什麽都沒吃,現在開始感覺到餓了。冰箱裏還有些材料,但是現在並不想去煮;公寓樓下的館子也不少,可我現在這樣一個瘸逼得形象,也不太想出去丟人現眼。那麽只剩一個方法了,叫外賣。我翻開手機通訊錄,想要叫個蕭記的牛肉河粉。在“蕭記”這條記錄上面,本來還有另一條記錄的。“小希”。從雪山回來之後,我就把她的號碼刪了,不然每次看到,總會覺得心裏莫名的難受。然而,這並沒有什麽卵用。我可以從手機內存裏抹掉她的號碼,但是,我沒辦法從額葉皮層裏刪掉關於小希的記憶,甚至沒法刪掉——關於在通訊錄的這個位置,曾經有過她的號碼的記憶。很難說小希飛向那個天空中倒掛的紅色雪山,那另一個空間的動機,是聽到了任清平的召喚,還是為了結束重力反轉,救下我們這些人。有可能,兩者都有。但無論如何,那天在雪山上,小希像敦煌壁畫飛天般的身影,會永遠記在我腦裏,成為我白天的記憶,晚上的夢。無法忘記的,還有她當時留下的那兩句話:“叔,我會讓你推倒的……所以,你要好好活下去。”多虧了水哥的貔貅,我做到了活下來——但是,她承諾的讓我推倒,怕是只有下輩子才能實現了。下意識之間,我在撥號鍵盤上按下了一組號碼,順手就撥了出去。電話接通以後,響起的還是那個女聲:“對不起,您撥打的號碼已關機……”我深吸了一口氣,放下手機,雙手抱著後腦。從雪山回來之後,我跟梁sir有過幾次聯系。他答應過我,回去他的國際刑警組織裏的那個神秘部門之後,會跟信得過的同事,一起研究小希所去的哪個異空間,以及把她救回這個世界的可能性。不過,不用去判斷他語氣透露出來的信息,我自己心裏也清楚,我這輩子再見到小希的可能性,略等於零。我嘆了口氣,心裏更加煩躁。何小天回頭看了我一眼,沒說什麽,又繼續忙著擦玻璃去了。我也想能像他這樣,站著幹活,外面天氣那麽好,我更想出去跑個步,遊個泳,去健身房舉個鐵,或者開車到處閑逛。如果瘸的是左腿的話,最後一件事其實能做,可惡之處在於,小野刺中的偏偏是我右腿。叔在盆友圈是出了名的閑不住,怕無聊,這樣把我關在一個房間裏,簡直是要了我的老命。為了消磨時間,我嘗試過煲美劇,可是好看的連著看,一兩天也就看完了;大部分的又不好看,遠沒有水哥講的地庫的故事,還有我們親身經歷的卡瓦格博雪山——那麽精彩。我也擼了幾把年輕人酷愛的英雄聯盟,然後我發現,像這種無聊的遊戲,對金錢缺乏應有的尊重,想花錢變強都不行,對RMB玩家極端不友善——叔一向是不屑於玩的。尤其是,對面的小學生把我虐成狗,同一邊的小學生把我罵成狗,這種環境太損耗一個人的自尊心了。我還下載了各種A片,結果發現隨著年紀增長,擼點也變高了,並沒有得到什麽快感。無奈之下,我嘗試聯系了三四個以前的炮友,倒是有兩個願意過來。好吧,雖然因為瘸了的緣故,體位被限制在女上,不符合叔作為一個強攻的特質,但是總算是有一件有益身心健康的事情可以做了。可惜,天不遂人願。一個妹子在實地考察完我的瘸腿之後,母性大發,又是幫我做飯,又是幫我洗衣服,我害怕在這樣下去就只能發展成男女朋友了,第二次她再說要過來,我就撒謊說回去住院了。妹子是個好妹子,還說要到醫院照顧我,我只好繼續撒謊,說是到了帝都的什麽專科醫院。至於第二個妹子,跟我記憶中的樣子相比,胖了足足有三十斤。打開門的時候嚇了一跳,但是想不放她進來,已經沒辦法做到。兩年前好好的一個32C水蛇腰,現在變成了水桶。跟她一邊聊天的時候,我一邊在琢磨,她是不是也掉進了水哥的那個地庫,在離開之前發了同樣的毒誓。據網上流行的說法,自己約的炮,流著淚也要打完,不過,我可沒有這樣視死如歸的覺悟。總而言之,當我好不容易打消了她的齷齪念頭,把她送出房門的那一刹那,我做了一個決定——在腿恢復到可以先實地考察,再決定是不是帶回家之前——再也不約了。在雪山的帳篷外,梁sir給我說過,我跟什麽高維生物有什麽,有什麽他一直沒跟我說。三維、四維什麽的我不太懂,另一個三圍我是很懂的,而且要求特別高。總之,在腿好之前,我只能繼續無聊下去,困在這套公寓裏,悶得發黴腐爛掉。在接下來的一個星期,結果是塵封已久的PS3,幫我度過了七個無聊的白天。兩瓶麥卡倫18年,一瓶大摩亞歷山大三,陪著我度過了漫漫長夜。到了星期三,悶罐子何小天要來打理水族箱的日子。